文/圖:無眼者

亞述膏泥浮雕板——有翼精靈亞述納什巴爾二世在位時期(公元前883-前859年)
2018年的紐約秋季競拍場,一件有著3000年歷史的亞述浮雕驚艷亮相,但不料這件來自伊拉克的藝術品被抗議者認為這是被掠奪的藝術品,理應回到它自己的祖國。
只因這件膏泥浮雕板的發掘者,正是鼎鼎大名的英國考古學家奧斯丁·亨利·萊亞德爵士,他是亞述考古學的奠基人,19世紀最偉大,也是備受爭議考古學家之一。考古還是掠奪?有時候總是難以作出清楚的界定。這件浮雕是否為掠奪者的藝術品我們尚難以定論,但如果擱置爭議,探尋它的前世今生,便會發現這件古老浮雕確實為一件“掠奪者”創造的藝術品。
創造這件浮雕的是古兩河流域的亞述人。
亞述人是兩河流域北方的一個古老的閃米特民族,他們驍勇善戰,建立的亞述帝國曾稱霸西亞地區,而新亞述帝國更是第一個橫跨亞非兩洲的大帝國。
和很多地域廣大的文明不同,亞述帝國的版圖是實打實地靠著鋼鐵和鮮血奪取的。這個軍事帝國有著數量龐大的常備役軍隊和當時世界首屈一指的武器裝備,不管是攻城還是陣地戰都足以讓敵人心驚膽戰。軍隊的最終目的是將龐大的資源和財富聚集在亞述的王宮之中,而由此之上誕生出了亞述藝術血紅艷麗的花朵。
至新亞述帝國的第三位皇帝亞述納什巴爾二世(公元前883年 - 前859年)在位時,帝國進行第一輪對外擴張,將帝國的版圖推進到了地中海的東岸。為了方便控制帝國和軍隊出征,他將帝國的首都從亞述人的故城阿舒爾遷到了卡爾胡,也就是這塊浮雕的出土地——尼姆魯德。
亞述納什巴爾二世重建了一度被廢棄的卡爾胡/尼姆魯德城,讓其成為了整個西亞地區曠古未見的龐大建筑群。他留下的一則銘文中如此寫道——
“曾經的卡勒赫城,由在我之前的一位亞述國王,夏馬內舍爾(注:此處指夏馬內舍爾二世)修建。這座城市已然朽潰成為廢墟,變成了一座山丘,一座殘骸的土堆。如今我將其重修一新。我在它周圍甚至莊園,向阿舒爾,我的主獻上葡萄和美酒,挖掘水渠。我建起墻垣,從最底的地基到最高的墻頭,將它完成。”
重修后的尼姆魯德城占地360公頃,城墻總長達7.5公里。亞述納什巴爾二世遷移了16000人入住這座新城市。當時城市中最偉大的建筑莫過于亞述納什巴爾本人的宮殿,占地200x130米間房,位于西北方的要塞高地之上,因此在發掘過程中得名“西北宮”。(不過后來夏馬內舍爾三世又造了比他“西北宮”大一倍以上的一座新宮殿)
在萊亞德爵士的《尼尼微及其遺物》(Nineveh and its remains,1852年出版)一書中如此描述他在尼姆魯德遺址的西北宮殿,也就是亞述納什巴爾宮殿遺址中的發現(第70-71頁)——

新亞述時期攻城場景浮雕板

奧斯丁·亨利·萊亞德爵士

亞述納什巴爾二世立像

尼姆魯德的手繪復原圖來自萊亞德《尼尼微的紀念碑,第二系》
在兩天中,工人們挖到了一面墻板的頂部。這面墻板保存完好,并且依然立在它原來的位置。讓我非常滿意的是,在墻板的南側我找到了兩個人物形象浮雕,他們的體量明顯大于正常人,以淺浮雕方式雕刻,并且仍然像剛剛完工那樣新鮮。這是第三份平面圖中的B房間中的第30號墻板(注:隨著發掘的推進萊亞德一共畫過三份“西北宮”的平面圖)。在幾個小時后,墻板上的泥土和雜物被完全清理掉,它完好無缺。人物袍服上細膩地雕刻著裝飾物,流蘇和花邊,手鐲和臂釧,頭發和胡須上精美的卷須,一切都是完整的。人物背對背站立,長著翅膀。它們顯然代表著神靈,掌管著四季,抑或特別的宗教儀式。臉向著東方的那位,右臂中挽著一頭野鹿,右手握著一根樹枝,枝條上長著五朵鮮花。在它的鬢角處扎著發帶,前端裝飾著序輪花。另一位人物左手拿著一個方形的容器,或是一個吊桶,右手則拿著一個類似樅果的物體。它的頭上戴著圓帽,帽子的底部有一個角(注:因為是側面像,所以實際是一對角)。兩個人物的服飾包括從肩膀一直掛到腳踝的長袍,以及內襯的及膝短衣,都裝飾著繁復而華貴的流蘇和花邊。頭發和胡子打理得整齊而優雅。和庫薩巴德(注:新亞述晚期的首都)的亞述雕塑相比,雖然浮雕略淺一些,但輪廓更為細膩而清晰。人物的肢體刻畫極端精確,骨骼肌理描繪寫實,甚而略過于強調了。
在這塊墻板的西面,和其契合的是一塊墻角石,裝飾著花卉和螺旋紋樣……很顯然,我終于發現了尼姆魯德最早的宮殿。
萊亞德描述的那兩個人物浮雕正是此次拍賣的那種“有翼精靈”形象。他最初發掘的位置是“西北宮”的B房間(王座所在),而拍品中的這件“有翼精靈”石板則來自S房間(可能為祈禱室)。從“第三份平面圖”中可以看到這兩個房間處在中央庭院的對稱兩側(發掘過程中萊亞德根據推測總共畫了三份“西北宮”遺址的平面圖,第三份是專注于宮殿部分的)。
亞述納什巴爾二世時期的雕刻風格更側重人物輪廓的線條感和二維表現,使用淺浮雕為主,不強調背景的刻畫。作為全新的宮廷雕刻藝術的開拓者是非常成功的,他的后繼者們以此為基礎逐漸融入了三維的高浮雕表現手法,然后又加入了更為豐富的遠近背景描繪,使畫面更為寫實生動。而亞述納什巴爾時期的浮雕則更突出主要人物,所有浮雕當年都涂有莊重而濃厚的色彩,凸顯出其紀念碑式的震撼力和視覺沖擊力。

西北宮的第三份平面圖采自萊亞德《尼尼微及其遺物》

版畫上繪制的有翼精靈形象采自萊亞德《尼尼微及其遺物》
幾乎每一塊出自“西北宮”的大型墻板浮雕中部都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帶,所有的文字內容都幾乎一樣,這便是所謂亞述納什巴爾二世的標準銘文,在這些銘文中,這位皇帝反復強調著自己是“亞述的王,世界的王,偉大的王,強悍的王”。
我訕訕地冷笑,心想,我哪里買得起房,我拿什么買呀。但我沒說話。雖然我沒說話,但我臉上的氣色顯然把我的心理活動暴露出來了。
當然,宮殿吸引人的不僅僅是浮雕,還有數量巨大的劫掠品,其中就包括大量來自腓尼基的象牙制品。比如著名的獅子咬黑人男孩的象牙雕刻當時就存放在“西北宮”中。不過這又是另外的一個故事了。
毫無疑問,萊亞德在尼姆魯德的驚世發現讓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冒險者一躍成為英國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
在尼姆魯德大發現之后上百年的時間里,這些來自古代亞述的藝術品在整個歐洲掀起了近東文明研究的熱潮。浮雕板、象牙雕塑、寶石滾印和首飾等成為了各大博物館和富豪們爭相收藏的目標。一波又一波考古隊從歐美各國進入亞述人的故土,巨大數量的出土資料也為我們構建起兩河流域乃至整個西亞文明五六千年的浩瀚歷史。
在兩河流域漫長的歷史中,古亞述文明較為顯赫的時間其實加起來不到一千年,但是因為這個最初的大發現,研究整個兩河流域歷史的學科至今仍被稱為“亞述學”。
而這些大發現的緣起,則是因為這片土地和《圣經》中記載的諸多事件之間隱約的關聯。
如《圣經》曾記載道,一位名叫“寧錄”(Nimrod和“尼姆魯德”-Nimrud拼讀非常接近)的梟雄在亞述建起了四座城市,名為尼尼微、利河伯、迦拉和利鮮(《創世紀》第10章第10-12節)。在萊亞德的偉大發現之前,學者們就已經在爭論尼姆魯德遺址了,發掘的結果證明尼姆魯德就是迦拉(Calah = 卡爾胡Kalhu),《圣經》和史實之間也多少有一些偏差。

獅子咬黑人男孩,象牙雕刻

“大洪水”泥板,來自亞述巴尼拔的圖書館
也正因為和《圣經》的瓜葛,讓“西北宮”的石雕走向了世界。這些遠古記憶的“見證者”成為了世界列強們趨之若鶩的寶藏。
英國和法國最早參與了現場挖掘,可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尼尼微及其遺物》藝術中列舉了大批運回英國的出土物品,現在大部分陳列在大英博物館;法國人雖然運氣不及萊亞德,但此前他們在科薩巴德的收獲多少也能給盧浮宮撐門面。而遠在新大陸的土豪們此時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萊亞德在“西北宮”的發現公之于世的同時,美國對外傳教事務部門獲得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允許,向摩索爾派遣傳教士和當地的東方教會合作。于是,一批又一批帶有“特殊任務”的“傳教士”從新大陸出發,開始前往古老的亞述。他們的目的是為美國這個年輕而富有的國家獲取一些來自“西北宮”的精美藝術品,尤其是那些和《圣經》有關的宮墻浮雕。他們的背后則是美國的大學和宗教機構的負責人,比如耶魯大學、紐約聯合大學、奧伯恩神學院,還有這件拍品所屬的弗吉尼亞神學院。
那時,美國的“傳教士”們之間也在競爭激烈。其中,弗里德里克是最早一批“傳教士”中的一位,其所屬的團隊代表了耶魯大學、紐約聯合大學、安姆赫斯特大學、奧伯恩神學院等機構,是當時最大的“傳教士”團隊——當然這些人是在路上逐漸“自由組合”的。而弗吉尼亞神學院的代表則是亨利·拜倫·哈斯克爾。消息靈通的哈斯克爾在得知“西北宮”出土的《圣經》浮雕板后,也想去遺址碰碰運氣,于是著手向母校尋求財政上的支持。同時他又聯系了另一位金主,爾后踏上了這趟特殊的“傳教”任務。
1860年前后他一共從“西北宮”獲得了9件浮雕板,5件給了鮑登學院,3件給了弗吉尼亞神學院,還有一件給了金融大亨本杰明·布魯斯特。相比之下,弗里德里克團隊的“買賣”則大得多,1860年前該團隊即獲得了55件浮雕板人物,此后又獲得了42件。
真正的挑戰是運輸這些石板,在遺址上挑選和切割下來的石板被運到摩索爾城中。為了打包上船,厚度一英尺以上的石板被削減到幾英寸,然后分成幾塊,捆扎和包裝。在沒有大型空運和海運設備的時代,這確是一個令人遺憾的過程。
具體的運輸路線有兩種方案,主要區別在于去往港口的方法:用駱駝隊運送到地中海沿岸的港口出海,或者通過底格里斯河的水路運到波斯灣出海。弗里德里克選擇了前者,哈斯克爾很可能選擇了后者。
就這樣,這些巨大的浮雕板輾轉來到了新大陸。諷刺的是,弗里德里克團隊帶來的浮雕板大部分嗣后流入了美國的財富傳奇們的手中,比如J.P.摩根、約翰·D·洛克菲勒等,而后又被捐獻給了大都會博物館。而弗吉尼亞神學院則在150年中一直以自己的收藏為榮,流傳至今。

萊亞德著《尼尼微的紀念碑》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