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波

康熙曾在宮中柱子上親手寫下六個大字——“三藩、河務、漕運”。不過,對當時躊躇滿志的康熙來說,其中的一個“敵人”卻比當年的鰲拜和此刻的吳三桂還可怕——黃河。
自從清軍入關,歷代都多災的黃河進入了空前災難期。黃河水災的爆發頻率幾乎達到歷代之最,就連大清王朝的“主動脈”京杭大運河也多次被泛濫洪災阻斷,漕運更是年年歇菜。急得上火的康熙年年委派重臣坐鎮,不惜掏空國庫狠治。沒想到那些打仗理政是好手的能臣,治黃河卻是兩眼一抹黑,上一年剛修好堤壩,次年又被沖得稀里嘩啦。
痛定思痛的康熙也把視線從朝中臣工身上繞開,放眼到各地大臣中去,誓要全國撒網,找出個治河的人才來。突然他驚訝地發現,別看黃河年年鬧災,各地一片澤國,但安徽巡撫靳輔的轄區里,百姓卻照樣安居樂業,這人,靠譜!
康熙十六年(1677年),靳輔被提拔為河道總督,全權負責黃、運兩河修守以及維持黃、運地區的秩序,還被賦予便宜行事的權力。對這個重大任務,生性謹慎的他起初非常猶豫,但得力助手陳潢的一句話卻鼓起了他的斗志,“河久失治,必有人起而任之”。于是,這位中國17世紀最杰出的水利學家決定拼一場。
靳輔到任后立刻大刀闊斧,先推翻了前任們坑爹的治水方略,更把之前河道總督的駐地,從濟寧遷到江蘇北部的黃、運交匯處。這就好比在戰場上,主帥親臨炮火第一線。雖然靳輔解釋這是為了“綜理黃、運兩河事務”,但其中的決心更明確:治不好黃河,我這河道總督就先泡進黃河里!
領導如此搏命,到任后就驚到了同僚們。緊接著,靳輔一份奏折把康熙也驚了:以前的治水方略都是白花錢。現在既然要推倒重來,大清朝就得咬牙花大錢——治河經費255萬兩白銀。這下可惹惱了朝中的大臣們,幾位重臣紛紛上疏反對,但康熙的情緒卻是相當穩定——埋單!
就這樣,得到康熙力挺的靳輔,開始踐行獨特的治水方略:“治河”“保運”二者并重。以往的治河思路,都是哪里鬧災在哪里修,結果就是摁下葫蘆起來瓢,東邊堵住了西邊又決口。這次靳輔,咬牙來一場全面治理:黃河和大運河都要治,而且要建立綜合性防御大堤,更以植柳等辦法加固沿河兩岸,這是一場對黃河的“空前大手術”。
如此大工程,卻是抬腳就濺滿腿泥。1680年,黃河在山陽清河等地決堤;1682年,黃河又在江蘇北部發生決口。這下輿論嘩然,攻擊靳輔勞民傷財的論調又甚囂塵上。但這些人沒看到,正是這些年里,曾經完全泛濫的黃河故道,在靳輔的努力下已基本恢復,大批災民重返家園,開始在黃河沿線開荒種地。黃河這頭昔日瘋狂肆虐的“猛獸”已被靳輔牢牢拴住。
越發巨額的追加預算,使攻擊靳輔的聲音越發刺耳,就連一直力挺靳輔的康熙也產生懷疑。1682年,靳輔被召入京城,面對康熙及朝中大臣的質問,他耐心闡述了自己的治河思路,雖然駁倒了相關指責,卻依然落得“寬大免賠”,也就是被剝奪官職,戴罪立功。頂著種種委屈的靳輔,依然在1683年成功完成肖家渡合龍工程,曾經災害連年的黃河故道終于全線恢復。
這個大工程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黃河與淮水有條不紊地連接,黃河航道總行程更縮短了十分之九。助手陳潢發明了開引河法,使決口不堵自滅,創放淤法,固堤造田,變沙害為沙利;創測水法,用河水的橫切面積乘流速以求水流量加快,這些辦法最后都完整地體現在靳輔的奏折和《治河方略》中,成為我國水利方面的重要典籍。此后“河以治安者五十年”,空前治水,治出了黃河沿線50年的繁榮太平。
如此業績,讓先前的指責聲音沉寂。康熙對靳輔大加贊揚,靳輔的官職也得以恢復。從1677年起,歷經六年艱辛,他終于為自己正名。
這段歲月,是大清朝“平三藩”“收臺灣”的關鍵年代。正是靳輔獨具創意的治水方略,外加頂著康熙刁難的艱辛工作,才使多災多難的黃河從此消停下來,為大清王朝有條不紊地“輸血”。
以很多清史學者的共識:倘若沒有靳輔這場空前成功的黃河治理,雄心勃勃的康熙莫說開創盛世,恐怕早就在摁下葫蘆起來瓢的洪災里慘遭崩盤。
經過了七年艱難工作,飽受質疑的靳輔已是名滿天下的水利科學巨匠。但他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卻在傾軋成風的朝堂上不知不覺就拉足了仇恨。1684年,志得意滿的康熙開始第一次南巡時,各種明槍暗箭竟一股腦兒地朝著靳輔打來。
首先“開火”的就是禮部尚書湯斌。這位老油條為拍康熙馬屁,極力逢迎康熙“開下河”的工程規劃,不料被靳輔以翔實的科學論據,在康熙面前駁得體無完膚。這下可捅了馬蜂窩,惱怒的湯斌發動門生各種圍攻。外加此時靳輔正全力清丈田畝,黃河沿線被觸動了利益的官僚們也是紛紛大罵。幾乎轉眼之間,勞苦功高的靳輔就被罵成了“冒濫名器”的小人。
于是,口誅筆伐之下,扛住多少次恐怖洪災的靳輔終未扛住這無妄之災:他的得力助手陳潢冤死獄中,他也被罷官。七年嘔心瀝血,遭遇這樣刻薄無情的結局。
但是,造成靳輔悲劇的最重要責任人,并非這些鼠目寸光的官僚,而是“雄才大略”的康熙。這位一生建樹頗多的帝王好大喜功,性情耿直的靳輔自然一直不討他喜歡,而靳輔懟掉那勞民傷財的“開下河”計劃,得罪了湯斌的同時,自然連帶著把康熙也得罪了。于是當群臣對靳輔群起而攻時,康熙自然順水推舟,把靳輔當替罪羊。那時的康熙并沒有意識到,他“甩”走的是一位多么偉大的水利科學家。
諷刺的是,靳輔郁郁而終后,不少先前大罵靳輔的官員也曾接替他擔起治水重任,卻在一番灰頭土臉后,只能按照他生前的辦法來做。如此打臉,鬧得康熙也哭笑不得,把相關官員斥責一頓。然而靳輔再也聽不到了。
靳輔一生的功業,永遠留在黃河沿岸百姓心中。當康熙再次南巡時,在江蘇淮南等地考察,發現“自民人船夫,皆稱譽河道總督靳輔,思念不忘”。多少詆毀構陷,終未抹去他不朽貢獻。
編輯/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