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成雪

沂河

又是一個雪天，整個平城似乎都被雪覆蓋了，白茫茫一片。

蘇世薄剛到此上任，他年方弱冠卻屢立奇功，現已官居司令。平城市長劉向一大早就在城門口候著，待在飛雪中望見身形挺拔的年輕司令，便忙迎了上去。蘇世薄翻身下馬，闊步進城，把劉向的客套官話遠遠拋在呼嘯的北風中。

一行人馬安頓好后已近黃昏，劉向早就備好了晚宴。晚宴之奢華不出蘇世薄的意料，但他沒想到承歡樓的名角程玉槿也會出現。蘇世薄在戎馬之余癡愛戲曲，也早聞程玉槿的盛名，今日親耳聽她開嗓，果然妙如天籟。

她唱的是舊詞新曲版《漢宮秋》，“車碾殘花，玉人月下吹簫罷。未遇宮娃，是幾度添白發……”曲調似鶯燕婉轉，動情處令人心生悲戚。夜雪天寒，她卻只穿了一件淡紫薄衫。相傳三年前她初到平城時也是大雪紛飛，她穿著淡紫薄衫，一張素顏竟讓向來挑剔的承歡樓主驚艷不已，才聽她唱罷一句便將其收留。

一曲終了，程玉槿斂眉而立，蘇世薄卻眼神空洞地沉默著，似乎沉入了遙遠的回憶，指尖彌漫著淡淡的雪茄味，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

劉向最會度人心思，此后便隔三岔五地送程玉槿為蘇世薄唱曲。蘇世薄每次都點那段《漢宮秋》，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邊聽邊想心事，似乎永遠也聽不膩。

這日劉向沒來承歡樓接程玉槿，倒是蘇世薄獨自來了。戲樓燈火迷離，程玉槿登臺后還未開唱便瞧見了坐在角落里的蘇世薄。他著一襲軍裝，挺拔的身形在一片斑斕錦衣中尤為顯眼。程玉槿在演出結束時又私心添了一段《漢宮秋》，臺下人影攢動，這段曲卻只唱給他一個人聽。

聽眾陸續散場后，蘇世薄到后臺尋見了正在卸妝的程玉槿。她厭棄似的狠狠擦掉最后一絲油彩，“司令怎得空來聽曲？”“總請你過去怕耽誤你的工夫，今日便順道來了。”“哦。”程玉槿隨口應著，用一支木槿簪挽起長發。

蘇世薄凝望片刻，“木槿是好花，可惜如今已過了花時”。程玉槿含笑回望他，“我倒聽說永安巷里有一株木槿，遇雪則開，花色極美，真是奇事！”蘇世薄沒有說話，細細抿了一口剛沏好的茶。“明日我在永安巷有場戲，想順道去看看那株木槿，司令可愿同行？”“既然姑娘有意相邀，那便同去吧。”大概是茶苦了些，蘇世薄微微皺了皺眉頭。

蘇世薄向程玉槿道別時，風又緊了些，雪下得更大了。

因為昨晚的大雪封了道路，蘇世薄的車無法出行，兩人只得徒步前往永安巷。

到了巷口，只望見一片雪色。從門前深深的積雪來看，這里已經很久沒人住了。蘇世薄隨程玉槿拐進一戶院落，雖有大雪掩埋，卻依稀可見斷壁殘垣。蘇世薄的臉色沉了幾分，“永安巷并無人煙，程姑娘到底要唱哪出戲？”

程玉槿沒有應聲，款步走到院落中央，自顧自地唱了來。那曲調并不陌生，正是他常聽的那段《漢宮秋》。程玉槿唱完，彎下腰捻了些雪沫子。她的指尖滴下細細的水珠，像隱忍已久的淚，“從前這家的夫人最愛干凈，總是把院落打掃得一塵不染，怎會容忍堆積這么多雪。”

蘇世薄只覺掌心冰涼，便把手揣進口袋，緊盯著程玉槿道：“總覺得與姑娘并非初識，姑娘可是故交？與這家夫人又有何淵源？”“我這般草木之人怎會是司令的故交？更無緣識得夫人。夫人當年改編的新調《漢宮秋》名動一時，我仰慕已久，又是靠此曲成名的，所以對夫人心存感念，只嘆無緣謀面。”

蘇世薄眉心微動，“世道涼薄，難得你重情若此……可你說的木槿奇花到底在哪里？”程玉槿競掩口偷笑，眉眼間盡是俏皮，“我的本意是到此緬懷故人，不過想借著話頭誆司令陪我走一趟罷了，司令若要怪罪，小女子也無話可說。”她任性的模樣讓蘇世薄又好氣又好笑，只能搖了搖頭，先她一步走出了院子。

開春了，寒意還未褪去，永城就已迫不及待地彰顯生機。

蘇世薄應邀去參加大帥舉辦的春宴。臨走前，他送給程玉槿幾株木槿花苗，“春天栽下，到夏天我們便可賞花了。”“我們”二字說得平常，卻讓程玉槿心頭微甜，耳根也悄悄地紅了。

蘇世薄走后，劉向終于緩了口氣。這位司令年紀雖小卻治下嚴苛，好不容易送走他，劉向自然要把這段時間錯過的玩樂填補回來。他直奔承歡樓，一個妖嬈女子迎上前來，淡然說道：“如今名角走了、客人少了，我這伴樂的也該歇幾天了。”

“程玉槿走了？”“是啊，司令離開的前一日，她向樓主請辭歸鄉了。”女子閑閑地撥著琵琶，劉向卻無心再聽。他不停地按著太陽穴，傻子都能看出來司令對程玉槿有意，如今她走了，等司令回來該如何交代呢……

蘇世薄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寒濕的農合，一位鶴發蒼顏的老伯正往灶里添柴，藥罐呼呼地冒著熱氣，屋里充斥著濃濃的藥香。蘇世薄有幾分恍惚，他想要支起身子，卻虛弱得使不出力氣。

老伯笑道：“先生已昏迷了兩日，可算醒了。”“老伯，我為何會在這里？”“咳，說來也奇怪！有位姑娘跑來求救，說有人在鐵道附近受傷了，等我趕到那里卻尋不見那姑娘了，只好先把你背回來。”蘇世薄顫聲道：“可是一位身著淡紫薄衫的姑娘？”“是啊……先生命真大，兩日前從那兒經過的一列火車剛到站就發生了火拼，大帥和平城司令都喪命了，那么大的官，真是可惜。”

蘇世薄緊閉雙目，良久后望向窗外，聲音沙啞道：“等到夏天，木槿花就開了。”老伯對這句題外話略感詫異，“是啊，木槿花很好看的。”

木槿花的確很好看，多年前站在永安巷木槿花叢中的夫人也很好看，她是蘇世薄的娘親。那時他名喚蘇玉臣，是年僅六歲的大戶子弟，生活也如那木槿一般花團錦簇。

天降大雪，娘親在門口喚他，“玉臣，你最喜歡的蓮子粥熬好了，再不回來喝就要冷掉了。”他拖著滿身泥巴撲入娘親懷中，撒嬌道：“娘親別生氣，孩兒出去幫木槿找冬衣了。”說罷，他把一臉困惑的娘親牽到院子里，在一株木槿花苗旁蹲下。那株木槿花苗瘦瘦弱弱的，原本快要被風雪摧毀了，如今卻安然無恙地待在樹枝搭起的小棚里，四周也圍上了暖和的稻草。“娘親，我們護著它好不好？”“當然好。”娘親的眼睛都笑成了一對小月牙。

這株木槿在他們的護養下活得很好，開出一茬又一茬淡紫的花朵，而當大難臨頭，卻沒人護得了他們。

當時駐扎平城的司令說永安巷藏匿著異黨，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遂一把火燒了永安巷，貪玩的蘇玉臣因為遠在巷外而逃過一劫。他歷盡磨難才從小小遺孤成長為國之棟梁，卻怎么也想不明白，當年那個視人命為草芥的殘暴司令如何能爬上大帥的位置。

他一直伺機刺殺大帥，待到春宴這個時機，一切都籌備妥當，只等在車站人口混雜時動手，拼死也要除掉這個奸惡之徒，卻沒料到那個讓他心動的玉槿姑娘早已洞悉此事。

他在車廂里撞見程玉槿時萬分愕然，沒等他緩過神來，眼前如花似玉的姑娘竟化作與他一模一樣的形象。“玉臣公子，”那人含笑道，“我曾是一個命在旦夕的木槿花妖，在你和夫人的照拂下才得以生還，可恨我修為尚淺，只能使出這拙劣的調包計代你除害。倘若玉槿再也不能回來，還望公子去永安巷看看那些木槿花，我們的木槿花。”

下一刻，神思恍惚的他就被程玉槿推下火車，在轟鳴聲中暈了過去……

后來，大帥的罪行被一一揭發，劫后余生的蘇世薄也被重新委以重任。青年才俊的身邊總少不了蜂圍蝶繞，蘇世薄卻再也沒有動心。人們笑說，愛木槿成癡的蘇司令打算討木槿花做娘子了。

每到盛夏，蘇世薄總會在永安巷的舊宅里住一段時間。那里的木槿花開成海，每一朵都像前世的期盼。

編輯/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