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成 鄭洋
內容摘要:電子代理人是指可以代替權利人作出相應的意思表示,并且代為訂立和履行合同的一種自動化工具。電子代理人不具有獨立人格,但是可以代為體現權利人的部分意志,權利人也要受到電子代理人行為結果的約束。從機器能否被騙關系到盜竊罪與詐騙犯罪的區分,依據機器不能被騙,所以無法通過欺騙機器實施詐騙犯罪的認識結論,忽視了普通機器與電子代理人之間存在的不同以及電子代理人在代行交易中的行為意義。立足于當下的人工智能發展層次,不應認為機器可以被騙,但是在機器能夠被視為電子代理人的場合,可以通過欺騙機器對背后權利人實施詐騙。
關鍵詞:電子代理人;機器詐騙;盜竊罪詐騙罪人工智能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和支付手段的多樣化,通過攜程網、藝龍網、去哪兒網等網絡服務平臺來預定機票、火車票、景點門票、酒店,以及與之類似的網絡購物、無人超市、ATM機、自動售貨機等服務成為生活常態。在這一類型的服務中,網絡平臺作為中間人連通消費者和商家。當消費者或者商家使用虛假信息從網絡平臺的自動系統中獲得不正當利益時,如何評價其行為性質就成為重要問題。但是實踐中對這類問題的認識并不統一,以具體案例為例:
被告人孫小某自2016年1月至7月間,先后利用航行天下公司和星旅相隨公司與趣拿軟件公司簽訂《去哪兒網商戶服務協議》,以代理商的身份在“去哪兒網”開展國際機票預定業務。根據服務協議,“去哪兒網”的機票預定流程是:消費者下單后付款至“去哪兒網”,“去哪兒網”將消費者已付款的事實通知代理商,代理商購買機票并向“去哪兒網”提供機票號(如果是國際機票,還需要提供PNR碼),“去哪兒網”后臺系統自動驗證核實后,將機票款由凍結狀態轉為可支付結算狀態,代理商自行提現。當代理商選擇Amadeus系統 出票時,“去哪兒網”的后臺系統只對PNR碼 進行驗證,不驗證機票號。因此按照協議約定,被告人本應真實地購買機票并將對應的機票號回填至“去哪兒網”,系統驗證通過后才能申請獲得機票款。但因其并未真實地購買機票而只是預定了機票,所以無法獲取機票號。于是被告人便虛構機票號,選擇Amadeus系統出票,將真實的PNR碼和虛假的機票號回填到后臺系統,去哪網后臺系統驗證PNR碼后解凍資金。隨后,被告人將解凍的資金申請支付至相關賬戶。通過這種方法,最終騙取機票結算款等費用共計人民幣1100余萬元。
對于本案的定性,審理法院存在盜竊罪和合同詐騙罪兩種不同意見。因為按照傳統認識,機器不能被騙,如果被告人使用某些手段,通過機器(本案中為網站的自助支付系統)獲取錢款時,應按照盜竊罪定罪處罰。但是也有法官認為,本案中雙方同意以“去哪兒網”系統中的數據作為雙方對賬結算的依據,當代理商在“去哪兒網”系統輸入PNR碼經過驗證后,趣拿軟件公司可以據此相信代理商已為消費者購買機票。但是被告人通過輸入虛假的機票號來獲得機票款時,使得趣拿軟件公司誤認為被告人已經履行合同,進而處分財產,因此本案更加符合合同詐騙罪的犯罪構成。
本案之所以會產生不同觀點,原因即在于對機器能否被騙這一問題的認識。對此問題的不同認識,最終表現為同一案件產生不同結論。此前廣受關注的“許霆案”即為范例,對于“許霆案”,存在盜竊罪、侵占罪、詐騙罪、信用卡詐騙罪以及無罪等若干觀點,機器能否被騙也是影響不同結論的因素之一。本文以此為切入點,在對機器進行區別對待的基礎上,就機器不能被騙的傳統認識,以及據此得出的相關結論進行重新審視,以期對理論探討和司法實踐有所助益。
二、電子代理人的概念及其特征
關于電子代理人的實踐,美國屬于先行者。美國于1999年通過的《統一計算機信息交易法》第102條指出,“電子代理人”指為某人用來代表該人對電子訊息或對方的行為采取行動或做出反應,且在做出此種行動或反應之時無需該人對該電子訊息或對方的行為進行審查或做出反應的一個計算機程序,或電子手段或其他自動化手段。其于同年實施的《統一電子交易法案》》第2條也指出,“電子代理”系指非經人的行為或審核,全部或部分獨立地發起某種行為或應對電子記錄或履行的計算機程序、電子手段或其他自動化手段。結合《統一計算機信息交易法》第107條 的規定,可以認為,電子代理人是指可以代替權利人 作出相應的意思表示,并且代為訂立和履行合同的一種自動化工具。電子代理人的出現,對于民事主體意思自治的實現具有重要意義,民事主體能夠通過電子代理人實現自己的利益,從而擴張其意思自治的空間。基于節省人力資源和時間成本以及提高交易效率等因素的考量,對于交易的具體過程,權利人無需進行事先審查,但是要受到行為結果的約束。在現實生活中,類似于自動售貨設備、ATM機、網絡自動支付平臺等均是電子代理人的具體適用。可以將電子代理人的特征概括如下:
(一)電子代理人可以代為體現權利人的部分意志
電子代理人能夠體現權利人進行相應交易行為的意思表示,是民事活動主體腦與手功能的結合與延伸。在電子交易的過程中,權利人在事先設定某種自動交易機制時,雖然對該機制作用下締結某項合同并無單獨的、具體的意思表示,但是應當認為權利人對自動交易機制的作用過程、對象以及可能產生的后果已有明確的認識。因此,可以認為當事人通過對自動交易機制所包含的交易內容和程序的設定,就已經對該機制可能面對的交易有了“概括的意思表示”。 例如,在權利人設置自動售貨機時,即能夠直觀體現出權利人對外出售自動售貨機內商品的意思表示。此外,雖然電子代理人不具有獨立的締約能力,但是其通過預定設置以及操作可以體現出權利人的締約意思,并且輔助權利人締約和履行合同,應肯定其在交易過程中的輔助作用。
(二)電子代理人不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
雖然電子代理人可以代替權利人作出相應的意思表示,但是電子代理人并非現實世界中的自然人,其并不具備獨立的意思表達能力和思維能力,代為作出的意思表示也是預設的和有限的。誠如有論者所言,自主智能機器人的“自主意識”和“表意能力”是賦予智能機器人取得法律人格的必要條件,其“人性化”將直接影響甚至決定其法律人格化。 未來科技發展到何種層次,現在無法準確預測,電子代理人或許同樣可以根據其高度智能化的特性而被法律設立為等同于自然人的代理人。但是就當下來看,人工智能技術還處于較低層次,電子代理人的操作模式和工作流程都是通過人類預設的。其不可能像普通的自然人一樣,能夠判斷行為的后果。此外,電子代理人目前只是供人類使用的輔助機器,其行為是按照預設程序進行工作的結果,不存在主觀上的利益思考,也不具有承擔法律義務所需要的財產。應當認為,電子代理人不具有法律上的人格,僅是一種能夠執行人的意志的、智能化的交易工具。其在作用效果上類似于普通的代理人,但是在純粹的工具屬性上有其特色。
(三)權利人受到電子代理人行為結果的約束
因為電子代理人通過權利人的預設操作能夠體現權利人的部分意志,所以,電子代理人的行為結果應歸屬于權利人。即使在合同的訂立或者履行過程中,權利人無需對電子代理人的行為進行事先審查,但這并不妨礙權利人對于行為結果的責任承擔。反之,如果要求權利人在每一起電子代理人的交易行為中均要事先審查的話,這就與日常的交易行為之間沒有本質上的不同,電子代理人提高交易效率的價值也就難以實現。簡言之,電子代理人所作出的意思表示應當歸屬于所屬方的當事人,具有和該方當事人親自所為的意思表示一樣的法律效力。 因此,電子代理人代行交易的法律后果與權利人直接進行交易的法律后果具有一致性。
我國現行法律雖然沒有對電子代理人這一形式進行規定,但是隨著電子交易的發展,日常生活中的交易行為不再局限于交易雙方面對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形式,而是可以通過信息網絡進行異地交易或者通過代理人代行交易。我國于2005年實施的《電子簽名法》第3條規定:“民事活動中的合同或者其他文件、單證等文書,當事人可以約定使用或者不使用電子簽名、數據電文。”第14條規定:“可靠的電子簽名與手寫簽名或者蓋章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前述法律規定肯定了電子簽名的法律效力,為電子代理人代行交易奠定了法律基礎。此外,2017年11月發布的《電子商務法(草案二次審議稿)》第41條規定:“電子商務當事人使用自動信息系統訂立或者履行合同的行為對使用該系統的當事人具有法律效力。”這一規定肯定了交易雙方可以通過自動信息系統來訂立或者履行合同,確立了自動信息系統所實施行為的法律效力。
三、無法通過機器實施詐騙的認定邏輯及其認識缺陷
受到日本等域外國家的刑法理論以及判例的影響,機器不能被騙的認識已經被廣泛接受。立足于詐騙罪的行為模式,日本的刑法理論以及判例均認為,“詐騙罪是利用他人的錯誤的犯罪,本來就是對人實施的犯罪,因此,以機械為對象實施的詐騙行為不構成詐騙罪。如用金屬片從自動售貨機中套出商品的行為,是盜竊罪而不是詐騙罪”。 我國也有學者認為,因為機器不可能存在認識錯誤,因此機器不能成為詐騙罪的受騙者,不存在如果機器知道真相就不會處分財產的問題。 機器不能被騙的依據是詐騙犯罪的行為方式。對于詐騙犯罪行為方式的構造,一般認為是:行為人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等手段對被害人實施欺騙行為→被害人因此產生錯誤認識→被害人基于錯誤認識而處分財產→行為人或第三人取得財產。在這一過程中,被害人產生認識錯誤并且在此影響下處分財產成為核心步驟。而機器不具有自然人一樣的自主意識,無法產生認識錯誤,針對機器實施的欺騙行為因此被切斷,不能認定為詐騙犯罪。但是,由機器控制或掌握下的財產仍然屬于被害人所有,通過利用系統漏洞或其他方式獲取這些財產時,屬于秘密竊取他人財物的行為,符合盜竊罪的構成要件。機器不能被騙的認識直接影響到詐騙犯罪和盜竊罪的區分,因為機器不能被騙,自然也就無法通過機器來實施詐騙犯罪。在這一認識影響下,司法實踐中對類似于使用欺騙手段從自動售貨機以及ATM機等機器中獲取財物的行為,均認定為盜竊行為而非詐騙行為。
但是上述認識存在缺陷。因為機器與機器之間存在區別,機器在范疇上即可以包括車床、發動機等傳統意義上的機器,同樣包括能夠代行交易、具有一定智能性的電子代理人,伴隨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甚至可能會出現具有擬制法律人格的“電子人”,應注意到機器之間存在的這種區別。電子代理人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機器,電子代理人代行交易行為的法律意義也不同于一般的機器行為。以機器不能被騙為由,將通過欺騙機器獲取財物行為一概評價為盜竊罪,忽視了機器之間存在的不同以及機器行為之間具有的不同法律意義。誠然,從現實層面而言,機器作為工業化的產物,在目前的科技發展階段并不具有自主意識,也無法因為他人的虛構事實和隱瞞真相而自主性地進行財產處分,所以不存在被騙的可能。但是,即使堅持“機器不能被騙”的觀點,也不能認為利用機器的行為非法獲得他人財產時一概構成盜竊罪。依據“機器不能被騙”,認為通過欺騙機器獲取財物的行為無法成立詐騙犯罪,無疑忽視了機器背后隱藏著的人與機器之間、人和人之間的法律關系,未能從更深層次來解釋在“人機交互”過程中,機器行為所象征的法律含義。當機器能夠代為體現權利人的部分意志時,機器事實上就成為在限定范圍內的現實“代理人”。機器與行為人之間的交易行為就等同于權利人親自與行為人進行交易,機器通過預定程序作出的處分行為就相當于權利人親自實施的處分行為,行為人欺騙機器就等同于欺騙機器背后的權利人。隨著時代發展和科技進步,對于詐騙對象的理解也要與時俱進,詐騙犯罪的對象雖然仍然是自然人,但是自然人的意思表示方式以及財產處分形式卻變得日益多樣化,對此應予以充分審視。
四、通過機器實施詐騙犯罪的分析進路
(一)現有的分析進路及其評析
對于依據機器不能被騙而認定通過欺詐手段從機器中獲取財物時只能構成盜竊罪的結論,已有論者從不同角度提出反對意見,主要包括兩條路徑:其一是認為機器不能被騙,但是可以通過機器欺騙背后的權利人。例如有論者認為:“從規范意義上討論機器詐騙犯罪能否成立的問題,其實質在于探求行為人通過實施對機器的行為能否實現對機器背后掌控者的欺騙從而非法取得他人財產。” 其二是通過論證機器可以被騙,來直接說明通過欺騙機器獲取財物的情形應認定為詐騙犯罪。例如有論者認為,能夠被騙的機器,應當具有一定的智能性,而且這種機器必須是代行交易的機器,進一步說,這種機器具有代為交付財物的功能。如果沒有這種功能,則不可能成立詐騙犯罪。 也有論者指出,對于可能被騙的機器,應該有一定的智能性,完全沒有智能性的機器,肯定不是詐騙罪中討論的機器。 因此,前述觀點均認為機器可以被騙,但是只有具有一定智能性、可以代行交易的機器才能被騙。在行為人通過詐騙機器獲取財物時,自然成立詐騙罪而非盜竊罪。因此,路徑二將詐騙罪的對象直接擴展為具有一定智能性的機器,在論證思路上更為直接。而與路徑二不同,路徑一在堅持機器不能被騙的傳統認識基礎上,通過論證可以利用機器來詐騙機器背后的人思路來證明相關情形應被評價為詐騙犯罪,與路徑二相比,這一論證邏輯體現出一定的折中色彩。
但是相較而言,筆者認為前述第一種論證路徑更為合理。路徑二雖然跳出“機器不能被騙”的固有認識,但是肯定機器能夠被騙的結論值得商榷。理由在于:其一,混淆了詐騙罪中的“騙”和日常生活中所指的“欺騙”。“機器不能被騙”的結論直接指向詐騙犯罪和盜竊罪的區分問題,因而這一認識中所指的“騙”,特指詐騙犯罪中的“騙”,而非日常生活中理解的廣義上的欺騙。詐騙犯罪中所指的“騙”,是指具有自主意識的自然人,基于他人的欺詐行為而產生認識錯誤,并因此處分財產。實際上,所有生活中能夠與人進行交互作用的事物均可以被欺騙,機器也可能因為行為人的欺詐方法被蒙蔽,但是這不是詐騙犯罪中所指的“騙”。對機器的欺騙類似于對動物的欺騙,雖然動物會因為人或者其他動物的欺詐行為而對自己占據下的食物等作出處分,但是動物不是自然人,對動物的欺騙同樣不屬于詐騙犯罪中所指的“騙”。因此,行為人雖然可以通過一定手段來“欺騙”機器,使其按照設定的程序作出實質上錯誤的行為,但是,這種“欺騙”不屬于詐騙罪中所指的“騙”,不能據此認為機器能夠被騙。其二,混淆了被騙的是機器還是機器背后的權利人這兩個問題。雖然部分機器的行為能夠體現出權利人的部分意志,但是當下的人工智能技術仍然處于較低層次,機器自身不會產生任何的自主意志和處分意識,其純粹是權利人通過預先設定來實現個人意志的工具。可以認為,只要機器不被視為具有獨立法律人格的“電子人”,機器就不會被詐騙。但是在一些情況下,完全可以通過欺騙機器實現對背后權利人的詐騙,而非機器本身會被“詐騙”,對二者應注意區分。
此外,也有論者認為,利用電子代理的侵財行為從表面看被害人等并不知情,行為人是對電子代理的欺騙,實際上就是對提供相關服務第三方銀行、網游公司、電子商務經營者、即時通訊服務者的欺騙,通過這種欺騙,使第三方作出錯誤的意思表示和處置行為,最終使受害人遭受財產損失,屬于刑法理論中三角詐騙的情況。 該觀點雖然認為應將對電子代理人的欺騙歸結于對提供相關服務者的欺騙,具有妥當性,但是將這種行為一概認定為三角詐騙卻又失之妥當。“通常情況下,是受騙者因為自己的交付行為而蒙受損失,不過,受騙者與被害人并非同一人的,也可成立詐騙罪。這種情形稱之為三角詐騙。” 在三角詐騙的情形下,被騙人與實際遭受損失的被害人不是同一人,但是被騙人必須本身也是處分財產的人。而在行為人利用電子代理人對背后的權利人進行詐騙時,機器背后的權利人既是被騙人,也是實際遭受損失者,因此一般應屬于普通的詐騙行為。將這種情形認為是三角詐騙,則是將機器視為被騙人,將機器背后的人權利人視為實際受害人,這無疑是默認了機器能夠被騙。
(二)通過機器實施詐騙犯罪的分析進路
從電子代理人的視角出發,對于自動售貨機、ATM機、網絡自動支付平臺等可以被視為電子代理人的機器而言,存在通過欺騙機器從而對機器背后的權利人實施詐騙的空間。在民事交易中,如果行為人未采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那么交易雙方都是真實的意思表示,成立正常的交易行為。正是因為一方在非法獲取他人財物的目的支配下,使用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雖然表面上達成了交易,但是對方卻無法獲得相應利益時,則成立民法中的民事欺詐,情節嚴重時即可能構成刑法中的詐騙犯罪。而不論是合法的交易行為、違法的民事欺詐,還是刑法中的詐騙犯罪,交易雙方對財物的處分都體現出民法中的處分意思,對處分意思自然應通過民法理論和立法規定進行判斷。例如,在權利人設置自動售貨機對外出售商品時,其事先會將商品放置于機器內,并且通過電腦程序設置對應的價格。消費者根據提示進行操作,放入貨幣或者使用微信、支付寶等掃碼支付相應價款后,機器即自動將商品“交付”給消費者。對這一交易過程進行民法解析,商品以及價格是權利人事先設置的。放置在公共場所的自動售貨機在民事交易中的性質雖然存在爭議,但一般認為屬于訂立合同過程中的要約。 消費者支付錢款屬于以實際行為作出的承諾,至此合同已然訂立。后續機器將商品“交付”給消費者,就屬于合同的履行。雖然這一過程中權利人并沒有對交易行為進行事先審查,但是自動售貨機卻能夠通過事先的程序設置充分體現出權利人對外出售商品的意思表示,也可以根據程序設置與消費者訂立和履行合同。
如果行為人使用仿真度較高的假幣從自動售貨機“購買”商品時,自動售貨機因為不能識別假幣而誤認為是真幣,也會“交付”商品給行為人。在此情況下,因為處于合同的訂立和履行過程中,從民事交易的角度,行為人是在訂立合同時使用虛假手段作出承諾,構成民事欺詐。而民事交易中的欺詐行為,“大都表現為故意陳述虛偽事實或故意隱瞞真實情況使他人陷入錯誤的行為”, 因此其與詐騙犯罪在行為方式上具有一致性。據此可以認為,民事欺詐與刑法詐騙犯罪的主要區別就在于違法性程度的高低,二者之間不存在無法逾越的界限,達到犯罪定量要求的民事欺詐行為完全可能成立詐騙犯罪。所以在達到成立犯罪的定量要求時,相對于盜竊罪而言,行為人在訂立合同過程中實施的欺詐行為更符合詐騙罪的犯罪構成。誠然,這一過程與行為人直接使用假幣從自然人處購買商品不完全相同。但是在利用電子代理人代行交易的場合,電子代理人經過預先設置,可以在交易過程中代為訂立和履行合同,是權利人意志的載體和實際表達者。換言之,“作為代行交易的機器,在代行交易的范圍之內,所體現的正是其背后交易主體的意志,或者說是交易主體意志的延伸”。 因此,電子代理人代替權利人訂立和履行合同就等同于權利人親自訂立和履行合同。
在這一過程中,權利人產生錯誤認識以及作出處分行為的方式與普通的詐騙模式之間存在一定區別,這突出體現在權利人對交易真實性以及是否應該作出處分行為的認識均是事先設置的,并且通過電子代理人代為表達。詳言之,普通的詐騙行為模式下,先有行為人的詐騙行為,后有被害人基于此而產生的錯誤認識以及處分行為。而在通過電子代理人實施的詐騙犯罪中,被害人事先設定好獲得財物的條件以及驗證審查方式,當行為人通過驗證審查時,即默認為行為人符合獲得財物的條件并作出相應的處分行為。當行為人利用欺騙手段通過驗證審查時,雖然被害人并未據此產生實時性的錯誤認識,但是因為行為人通過了驗證審查,被害人會據此誤認為行為人滿足獲得財物的條件,并且通過事先設定默示許可行為人獲得財物。 因此在這一過程中,同樣存在被害人的錯誤認識以及處分財物的行為,只是不同于典型的詐騙犯罪而已。具體到通過電子代理人實施的交易過程中,權利人無法對交易的真實性進行實時性判斷,但這并不妨礙權利人通過事先設置來對交易的真實性進行驗證和審查。事實上,權利人也會通過一定設置讓電子代理人代替自己進行驗證和審查。而且,電子代理人代為體現的權利人認識,包括通過驗證審查時即進行交易的認識,以及未通過驗證審查時即拒絕交易的認識。當行為人通過使用欺騙手段來通過驗證審查時,就是在欺騙權利人事先設置的驗證審查方式,也就是在欺騙電子代理人背后的權利人。在此情形下,只要行為人通過了驗證審查,權利人就會據此產生交易是真實的這一錯誤認識,只是這一認識是通過事先設置,由電子代理人表達出來。在這一錯誤認識影響下,權利人許可電子代理人代替自己作出相應的處分行為。因此,表面上看是電子代理人被騙,實際上是其背后的權利人被騙。反之,因為電子代理人是通過權利人的設置來工作的,如果權利人沒有產生錯誤認識的話,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其不會允許電子代理人代替自己作出處分行為。
有論者認為,沒有必要提倡“機器不能被騙,被騙的只是機器背后的人”這一提法。主要理由即是“機器背后的人”究竟是誰,并不清楚。如果認為機器背后的人指的是機器的主人,那么ATM機主人應該是銀行。但是,在堅持被騙的只能是自然人,機器不能被騙的立場下,銀行也不是自然人,不能被騙。 這一觀點值得商榷。理由在于:“機器背后的人”屬于受到欺詐行為影響處分財產的人,一般情況下是受害人,并非難以確定。至于ATM機的主人是銀行,銀行不是自然人也不能被騙的結論,也不準確。銀行不是自然人但是屬于法人,根據《民法總則》第57條的規定:“法人是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依法獨立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組織。”法人是“自然人”的對稱,是自然人之外最為重要的民事主體,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 根據詐騙罪的立法規定,詐騙罪的對象為“公私財物”而非私人財物,銀行、公司等法人同樣可以被騙。在針對銀行等法人實施詐騙時,銀行柜員作為自然人,屬于銀行的組成部分,其行為同樣需要體現銀行這一法人的意志,行為結果也要歸屬于銀行,欺騙柜員與欺騙體現法人意志的ATM機在實質上并無不同。認為銀行不是自然人所以不能被騙的觀點,忽視了銀行作為法人可以通過其他體現銀行意志的代理人的行為來實現銀行意志,這與單位犯罪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除了理論論述外,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也體現出可以通過機器詐騙背后權利人的立場。例如,2008年5月7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拾得他人信用卡并在自動柜員機(ATM機)上使用的行為如何定性問題的批復》中指出,拾得他人信用卡并在自動柜員機(ATM機)上使用的行為,屬于刑法第196條第1款第(三)項規定的“冒用他人信用卡”的情形,構成犯罪的,以信用卡詐騙罪追究刑事責任。這一解釋規定將拾得他人信用卡并在ATM機上取款的行為評價為信用卡詐騙,而因為ATM機不能被騙,所以這一結論之前受到一些批判。但是從ATM機屬于電子代理人的角度,在行為人拾得他人信用卡后,以持卡人的名義使用信用卡時,因為使用的是真實的信用卡,ATM機無法識別使用人不是持卡人的事實。在此情形下,雖然表面上針對ATM實施“欺騙”行為,但是實際上的被騙者是ATM機背后的權利人。從這一角度,將這種行為評價為信用卡詐騙罪是具有合理性的。
(三)通過機器實施詐騙犯罪的限定條件
因為不是所有機器均具有代為體現權利人意思表示的功能,這意味著通過機器對背后權利人實施詐騙的情形不會太普遍。只有在機器能夠被視為是電子代理人的場合,機器的行為能夠體現權利人的意志時,才能夠通過機器欺騙背后的權利人。所以,對于有論者所指出的諸如使用某種工具打開汽車的智能鎖開走汽車的行為、使用工具打開被害人大門安裝的智能鎖取走財物的行為,依據機器不能被騙不應認定為詐騙罪而構成盜竊罪的觀點, 結論雖然是準確的,但是與認同通過機器可以實施詐騙犯罪的立場并不沖突。因為在類似于通過非法手段打開智能鎖拿取財物的行為中,智能鎖雖然有一定的智能性,但是其并不能體現出權利人的意志,不是電子代理人,權利人更不會允許智能鎖與陌生人自動發生交互關系。對于類似情形,因為智能鎖不能體現權利人的意志,自然不能通過機器對背后權利人實施詐騙,也就不構成詐騙犯罪。
五、結語
技術的發展不僅會影響到刑法理論的更新,同時也會模糊某些犯罪之間的界限。例如,廣受關注的“許霆案”以及“偷換二維碼案”中關于盜竊罪和詐騙罪的定性問題,已經明顯地體現出這一趨勢。刑法理論的發展應與社會進步相呼應,不斷融合新的社會觀念和科技成果。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進一步發展,在強人工智能時期或許會出現具有擬制法律人格的“電子人”。“電子人”因為具有自主性和主動性,明顯區別于純粹受到人類支配的普通機器。到那時,“電子人”會成為獨立的詐騙犯罪行為對象,關于詐騙犯罪的現有認識也將會被顛覆。但就當下而言,電子代理人雖然可以在有限范圍內代為體現人類意志,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機器,但是在自主性和主動性上與設想的“電子人”之間仍然具有較大差距。對于“機器能否被騙”的問題,立足于當下的科技發展階段,不應承認機器可以被騙。但是,同樣不應忽視電子代理人與普通機器之間的不同,應摒棄無法通過機器實施詐騙犯罪的固定認識,充分注意到電子代理人在交易行為中的地位和作用,重視通過欺騙電子代理人實施的針對背后權利人的詐騙犯罪。
行文至此,再回到本文開始時提出的案例中。本案中,“去哪兒網”對于支付平臺與他人的交易不會進行事先核查,但會進行事后審查。網站的支付平臺按照預先程序設置與他人按照協議規定自動進行交易,支付平臺屬于電子代理人。行為人利用“去哪兒網”自動支付平臺的審查疏漏,選擇Amadeus系統出票,使用真實的PNR碼和虛假的機票號申請驗證。“去哪兒網”系統對PNR碼進行驗證通過后,支付系統依據事先程序設置,自動解凍相關款項。因為這一過程依據雙方協議的內容,因此可以體現出雙方意志,網絡平臺的付款行為應視為是網站默認的的處分行為。所以,被告人使用虛假的機票號和真實的PNR碼“欺騙”支付系統解凍資金然后轉移到自己賬戶時,被欺騙的實際上是支付系統背后的權利人。因此,審理本案的法官將本案定性為合同詐騙,是準確的。不應不加區分的依據“機器不能被騙”否定詐騙犯罪的成立可能性,而直接認定被告人構成盜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