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歷史學和政治學的研究,筆者認為,從崛起國和主導國戰略選擇的角度來探究權力和平轉移的原因和路徑,更有助于把握權力和平轉移的真義,也更能為經營和管理當前中美關系提供啟示和借鑒。而從戰略選擇的角度分析歷史上權力和平轉移的案例,我們可以發現,無論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英美權力和平轉移,還是20世紀40—90年代美蘇“冷和平”,戰略克制都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以史為鑒,在今天中美權力轉移的管理中,戰略克制仍是兩國避免滑入“修昔底德陷阱”的重要選項。
戰略克制是“有所為,有所不為”
所謂“戰略克制”,是指一國基于自身權力和利益的現實主義考量,慎用權力資源,通過明示或默示的方式,抑制強勢行為,借以獲得正向回饋的一種戰略選擇。具體而言,其內涵包括如下方面。
其一,戰略克制是基于國家實力的一種戰略選擇。沒有強大實力作保障,戰略克制將更多被視為“戰略退讓”;只有在強大實力的基礎上“本可以做而未做”,才談得上是戰略克制,也才更可能獲得正向回饋。因此,戰略克制本質上屬于大國政治范疇。美國政治學家巴里·波森(Barry R. Posen)近年來力倡美國實施克制戰略,其立論基礎便是:美國擁有超強的實力,尤其是擁有“制公權”(Command of the Commons),這使得美國將其基本實力用于自身防御綽綽有余,甚至可以選擇做出任何承諾,參加任何戰爭。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M. Walt)在呼吁美國自我克制時也強調,“由于美國擁有明顯的優勢,它完全可以更為從容、謹慎地對待許多國際問題的發展”。但另一方面,權力是有限度的。過度使用權力對于本國而言往往消耗巨大且收效甚微,會引發他國制衡。戰略克制便是一國出于對權力有限性的體認,通過約束自身行為,降低對他國的威脅程度,從而緩解、規避體系制衡。綜上,戰略克制是以權力為基礎又深刻洞察權力有限性的一種戰略選擇。從中國的戰略語境看,戰略克制不同于韜光養晦。韜光養晦重在權力的累積,戰略克制重在權力的使用;韜光養晦的邏輯延伸是有所作為,而戰略克制強調的則是“有所為,有所不為”。
其二,戰略克制以不觸及國家核心利益為原則。這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不能觸及本國核心利益。一旦在涉及本國核心利益的問題上“克制”,那所謂的戰略克制也就淪為戰略退讓,非但不能換來對方同樣的克制,反而會使對方得寸進尺,進一步侵犯己方利益。二是要尊重對方核心利益。在崛起國與主導國這組關系里,雙方維護自身核心利益的決心都會比較強,需要尼克松所強調的那種“雙方都不能讓對方難堪”的外交智慧。否則,便可能讓對方在無路可退或無臺階可下的情況下,采取過激舉動,從而傷及自身。在英美權力和平轉移的案例中,我們可以發現,美國在崛起的過程中選擇的是一條對英國霸權沖擊相對較小的路徑;而在美蘇冷戰期間,美國共對10個國家采取直接軍事行動,其中無一與蘇聯有正式的聯盟關系;蘇聯共對5個國家采取直接軍事行動,這些國家都與蘇聯接壤,但也無一與美國正式結盟。這些都是出于尊重對方核心利益而采取的戰略克制。美國學者斯坦伯格(James Steinberg)和奧漢?。∕ichael E. O’ Hanlon)近年來力倡美國對華實施“戰略再保證”,并展現戰略“決心”。其中的“決心”事實上契合戰略克制在國家利益層面的現實主義考量。二人所強調的戰略“決心”是指維護國家根本利益(fundamental interests)的決心。也就是說,每一方都要清晰界定自己的根本利益,并讓對方了解到其所采取的何種行動“不可接受”和“會激起堅決的回擊”。這正是“戰略克制以不觸及國家核心利益為原則”的題中之義。
其三,戰略克制的方式包括自我克制(self-restraint)和相互克制(mutual restraint或reciprocal restraint),但自我克制也是以達成相互克制為導向。自我克制和相互克制均可通過明示或默示的方式來實現,區別在于前者是單邊行為,而后者是雙邊甚至多邊行為。明示的戰略克制是指一方通過自愿的行動(如單方面從某一爭議地帶撤軍、明確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等)向對方明確展現克制,或雙方通過正式的條約將克制制度化;默示的戰略克制則指一方通過消極的不作為(如不挑戰對方核心利益)向對方展現克制,或雙方通過一套心照不宣的“規則”來展現克制(如法國學者阿隆針對冷戰期間美蘇關系所提的“隱蔽的俄美非戰公約”)。用國際制度來限制權力的所謂“制度克制”(institutional restraint)本質上需各方共同遵守,因而是一種相互克制。但在伊肯伯里等西方學者看來,美國主導了“二戰”后國際秩序的重建,并借制度安排約束自身權力優勢的收益,從而規避體系制衡。因此,“二戰”后的制度克制也被視為美國的“自我克制”。一般而言,相較于相互克制,單邊的自我克制比較靈活,不用復雜而耗時的談判過程,也無需復雜的核查程序,還可隨客觀環境的變化進行調整。但是,單邊自我克制往往暗藏對對方克制的預期,也就是說,自我克制是以獲得對方正向回饋,最終達成相互克制為導向的。不然,單邊自我克制將因擔心淪為單邊戰略退讓而流產。從這個意義上說,戰略克制更多建立在相互性之上。
戰略克制的四個激勵因素
將戰略克制引入權力轉移的研究,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權力轉移理論對崛起國是否“滿意”現狀、主導國是否“恐懼”崛起國挑戰等問題的關注,因為戰略克制某種意義上就是對“不滿”與“恐懼”的克制。在某一特定歷史條件下,崛起國可能對現狀“不滿”或主導國可能對崛起國“恐懼”,但若加上戰略克制這一變量,權力轉移所引發的結果可能大相徑庭。否則,在權力轉移的研究中容易出現“后見之明”,即從后果推導出原因。比如,從崛起國未挑戰主導國推導出崛起國對現狀“滿意”,而事實上崛起國可能對現狀“不滿”,只不過保持著克制。從經略中美關系的角度看,在兩國對抗的風險上升的背景下,加強對戰略克制的研究也很有意義。用學者趙明昊的話說,“戰略克制”意味著雙方“需要深入地體認本國權力的有限性,更加精確地界定自身國家利益而非盲目地追求‘絕對優勢’,不以非敵即友、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彼此,同時都要對全球不穩定因素和不確定性增加的態勢保持足夠警惕,共同確保國際秩序的平穩演進”。
那么,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大國實施戰略克制的動力何在?對于權力相對下降的主導國而言,可能會擔心戰略克制被當作戰略示弱或戰略綏靖,從而降低實施戰略克制的動力;而對于權力處于上升階段的崛起國而言,可能因自信心上升或國內民族主義高漲等因素,也難以實施戰略克制。這些都是大國實施戰略克制的限制因素。但與此同時,大國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也存在實施戰略克制的激勵因素。
首先,相互克制可以防止主導國和崛起國沖突失控,而這符合雙方利益。在權力轉移的過程中,崛起國與主導國的沖突碰撞在所難免。由于雙方均擁有對對方的強大破壞力,沖突一旦升級,往往兩敗俱傷,尤其在全球化和核武時代更是如此。因此,風險厭惡(risk aversion)是大國實施戰略克制的一大動因。
其次,戰略克制反而會使戰略威懾更有效。200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杰·邁爾森(Roger B. Myerson)從博弈論的角度證明了這一點。他運用博弈論來研究戰略威懾中武力與克制之間的關系,有一個重要發現:如果對使6680e297b0ae0b9013abd0d9228fd2fea0e9efbb2886977be6caa14a5b5fa80c用武力沒有國際公認的明確的克制,那么大國使用武力可能無效甚至適得其反。影響潛在對手的最好途徑應該是讓其相信,選擇侵略將受到懲罰,而選擇合作則會有更好的回報。在威懾對手時,既要展現決心,也要展現克制。
再次,戰略克制不會導致大國自身實力地位下降。大國在權力上升階段會比較傾向于戰略克制,以降低對其他國家的威脅程度,從而緩解、規避體系制衡。比如,主導國在主導創建戰后國際秩序的過程中,會借制度安排約束自身權力優勢的收益,使其他國家更愿意在制度框架下采取合作而非制衡。但在權力相對下降時,大國會擔心己方戰略克制被對手利用,導致己方利益進一步遭侵蝕,自身實力地位進一步遭削弱,因此不愿選擇克制。但有學者對1870年以來大國相對衰落的進程進行研究后發現,若以GDP排名來衡量,1870年至今共有18個大國經歷“急性相對衰落”(acute relative decline,指大國實力相對衰落的時間至少持續5年以上)的案例。在其中的15個案例中,大國都進行了某種形式的戰略收縮,結果是這些國家比其他3個未實施戰略收縮的衰落大國(19世紀80年代的法國、20世紀30年代的德國、20世紀90年代的日本)更有可能避免軍事沖突,且更有可能恢復到原先的實力地位。大國的戰略收縮可視為一種程度更深的戰略克制。如果戰略收縮尚不會導致大國自身實力地位下降,戰略克制則更不會。
最后,不加克制地使用國家權力往往會導致國家衰落。保羅·肯尼迪有關大國興衰的研究給世人的啟示之一便是,大國往往在權力過度擴張的過程中衰落。而從歷史經驗看,國家內部衰落往往比外來挑戰者更具破壞力??禒N雄(David C. Kang)等人最新的一項研究深刻地闡釋了這一點。他們以明清王朝更替為例,指出“過去500年里,亞洲最重大的這次王朝更替幾乎與權力轉移模型所設想的因果進程無關”。明清王朝的更替,并非源于滿族人實力增強,野心膨脹,而是由于“明朝陷入更大的內亂,最后被起義軍從內部推翻,滿族人順勢推開了一扇洞開的大門”。冷戰時期蘇聯的解體,更是對“國家內部衰落往往比外來挑戰者更具破壞力”這條歷史經驗的最好注腳。因此,這條歷史經驗不單對主導國而言如此,對挑戰國而言亦如是。
綜上,戰略克制并非理想主義的訴求,而是有現實主義的基礎。當前,全球正進入一個風險多發、矛盾多重、威脅多元的時代,全球性風險和非傳統挑戰遠非任一大國所能應對。新的時代因素賦予戰略克制更大的重要性。保持戰略克制,實現權力共享、責任共擔,對于大國領導人而言,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摘自8月16日《中國社會科學報》。作者為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