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搶拍于今年6月西方七國集團(G7)首腦會議的現場照片,曾迅速刷屏世界各類媒體,甚至有人用“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來形容。
原因很簡單,這張照片形象、直觀地反映了當前美國與其西方伙伴之間的關系:美國總統是老大,他坐著,別人站著;面對歐洲盟友的怒懟表情,特朗普雙手抱胸,不以為然,但那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分明顯露出美國典型鷹派的眼光;德國總理默克爾作為歐洲盟友的領軍者,似在當面質問特朗普總統為何這樣對待盟友,與她緊緊站在一起的是法國總統馬克龍。德法領導人雖然怒火中燒,但還不至于撕破臉。
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筆者曾多次采訪過G7會議,回想當時七國領導人不少刻意秀團結、親密的熱鬧場面,和現在相比別如天壤。
傳統上,特別是“二戰”以來,美國同北約歐洲成員國一直都是利益和立場高度一致的緊密的盟友關系。而如今,世界正在發生百年未遇之大變局,美歐關系不復往日。特別是美國新政府上臺以來,大西洋兩岸從政治外交、軍事安全、經濟金融、關稅貿易,到能源資源、工業農業、知識產權、網絡安全,再到全球治理、國際秩序、國際組織、北約前途,以至多邊合作、地緣政治、地區沖突、難民問題等方方面面齟齬不斷、嫌隙增多,矛盾擴大、分歧加深,甚至不時公開互懟。美歐關系的演變引人注目。
探源:歷史風景與現實矛盾
透過歷史的長焦,可以捕捉到美歐關系的歷史淵源與“蜜月”場景。
距今400多年的1607年,一個約100人的歐洲殖民團體,在北美建立了第一個永久性殖民地。在以后的150多年中,大批歐洲殖民者陸續涌入,他們大多來自英國、法國、德國、荷蘭、愛爾蘭、意大利等國家。這些殖民者便是今天美國眾多國民的先輩。所以某種程度上歐美“親如一家”與生俱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美國與英法俄意等歐洲國家同屬協約國陣營。“二戰”中,美國與英國等歐洲國家并肩戰斗,反抗法西斯。戰后,美國與眾多西歐、北歐國家組成北約,并一直延續到現在。冷戰時期,美國利用北約牢牢控制著歐洲盟國,通過操縱聯合國等國際組織,歐洲大國也分得不少羹,美國與歐洲盟國的關系“如同鐵板一塊”。
在1991年的海灣戰爭中,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中就包括10多個歐洲盟國的軍隊。在后來的伊拉克戰爭和利比亞戰爭中,歐洲盟軍同樣在發動戰爭、顛覆政權的過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當時的美國具有絕對的號召力,歐洲兄弟國家堅定跟隨,甚至沖鋒在前。

可以說,在冷戰時期及冷戰結束后的一段時間里,美國與西方盟國都因戰略利益關系而緊密捆綁。除軍事安全外,雙方經貿關系也十分密切,長期以來歐洲一直是美國最大的經貿伙伴,美國也是其歐洲盟國的主要進出口國。不過到了今天,雖然美國和歐洲盟國在涉及美西方重大戰略利益的國際和地區問題上尚能保持某種一致,但雙方關系其實正漸行漸遠。
在美國、歐洲盟國諸多內外因素的刺激下,美歐關系至少在表面上發生了重大變化。
一是傳統互信與戰略互信不斷降低。美國認為,冷戰結束后歐洲主動追求自身利益,并謀求最大化,在一些重大國際和地區問題上表現出越來越多的獨立性,有時還唱反調,不再與美國保持堅定一致,甚至有擺脫美國、疏遠美國的傾向。如最近美國全面打壓土耳其,試圖降服埃爾多安,并不斷加大對土制裁力度,土耳其面臨經濟崩盤,可就在此關鍵時刻,德、法兩大盟友卻選擇對土緊急施援。歐洲認為,美國只顧自己不顧歐洲的境遇,對歐洲的聲音不加重視,歐洲不能永遠當附庸。同時,歐洲還擔心“華盛頓作為歐洲大陸安全與穩定擔保者的傳統作用正在消失”“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歐美關系正隨著締結者們的離去而逐漸消逝”。美國表面上支持歐盟,實際上對歐洲一體化和歐盟變得強大懷有戒心。雖然歐洲領導人一直在緊張不安地處理著與美國的關系,寄希望于西方聯盟的核心免遭嚴重破壞,但美國“看似喜好打碎跨大西洋密切關系”。
二是在國際和地緣政治上立場差異增大。德、法等歐洲國家主張奉行多邊主義,甚至提出要打造不倚重強權、基于合作和有約束性規則的“多邊主義者聯盟”,對美國不顧歐洲一再呼吁執意退出《巴黎協定》、伊朗核協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美國駐以使館遷至耶路撒冷等一系列單邊主義行動無法理解、嚴重不滿。在伊朗核協議問題上,美國不僅堅持要退出當初由伊核問題六國2015年7月與伊朗達成的伊核問題全面協議,重啟對伊全面制裁,甚至逼迫歐洲國家在“要美國還是要伊朗”之間做出選擇,并一再威脅如果歐洲國家不聽美國的話,將嚴厲制裁,讓歐洲盟國深感“震驚與失望”。
三是在經濟利益上矛盾加深。美國奉行“美國優先”,以是否符合和滿足美國利益為前提,反對經濟全球化和多邊自由貿易,堅持對歐盟國家發起的鋼鋁制品征收懲罰性關稅,引發歐盟國家嚴重不滿和擔憂。但美國認為,歐洲國家靠美國得了太多好處。今年7月在前往歐洲參加北約峰會的飛機上,特朗普連發推特,指責歐盟讓美國的農民、工人和企業無法在歐洲做生意,使美國的貿易逆差高達1510億美元,顯示美國正被歐盟利用。特朗普揚言,美國絕對不會讓歐盟“占便宜”,“他們竟然指望通過北約要我們心甘情愿地為他們提供保護。這沒道理!”歐洲國家則感到委屈,因為這些國家有自身需要,不能單獨跟美國做生意,遭壓制。此外,美國對歐盟積極推行歐洲一體化貨幣、試圖建立自己的國際支付體系也心存不滿,明里暗里試圖分化、弱化歐盟,為英國退出歐盟支招,鼓動英國提高脫歐要價,甚至企圖勸法國脫歐。
四是在北約軍費問題上分歧加大。美國《外交政策》雜志網站近期發表文章稱,在7月的北約峰會上,特朗普“大發雷霆”,“咆哮,威脅、斥責”歐洲盟國,“幾乎是不遺余力地破壞北約峰會”。特朗普抱怨北約盟國沒有盡到義務,北約的軍費主要讓美國承擔了,歐洲盟國必須把拖欠的“會費”補足,并提高繳費比例。而歐洲盟國認為,自2014年以來,北約所有歐洲成員國的國防開支已經連續3年增長,從2016年到2017年實際增長了4.87%,超出了約定,目前并不面臨緊迫的軍事威脅,北約不應只討論讓歐洲盟國增加軍事開支等具體問題,而應認真研究北約在新形勢下如何更好發揮作用,維系團結。
五是在對俄關系上矛盾擴大。對俄關系是冷戰后美國與歐洲關系的首要,美歐一直都在防范和擠壓俄羅斯的戰略空間,北約已東擴到俄家門口。在很長時間里,英法德等歐洲主要國家對美國亦步亦趨,在國際政治、地緣政治、外交、軍事和安全方面與俄羅斯保持距離,但在經貿上與俄合作增多,目前德國等國80%以上的進口天然氣來自俄羅斯。對于歐俄關系政冷經熱,美國以往從全球戰略出發,多半采取默認態度。但在白宮易主后,美對歐洲盟國拉近與俄羅斯的合作關系很是不滿。特朗普直接向默克爾施壓,批評德國是俄羅斯的“俘虜”,要求德國必須停止與俄達成“北溪-2”天然氣管道協議,并將此作為避免跨大西洋貿易戰爆發的條件。美國認為,該協議將增加德國對俄羅斯能源的進一步依賴,使之成為對俄封鎖圈上最脆弱的突破口。
事實上,自特朗普競選和上臺以來,歐洲盟國就越來越對美國感到無所適從——特朗普一會兒強硬要求歐洲盟國制裁俄羅斯,一會兒又突然單獨會晤普京總統,甚至對其贊賞有加。因此,雖然面臨美國高壓,德國人還是出于自身利益需要推進與俄羅斯的“北溪-2”天然氣管道合作。8月18日,默克爾在柏林以北的梅澤貝格小鎮與來訪的普京總統舉行了3個月內的第二次閉門會談,探討了烏克蘭局勢、敘利亞沖突以及雙邊合作等問題。德國人明白地告訴華盛頓,不管怎樣德國人仍大量需要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否則將無法度過寒冷的冬天。
自省:歐洲重新審視對美政策
美歐之間的分歧和矛盾潛行已久,特朗普的上臺,促使了美歐矛盾公開化、尖銳化。美國在諸多領域采取單邊主義行動,導致與歐洲盟友齟齬日增。面對美國的“進攻態勢”,一些歐盟國家不得不重新審視對美政策。
首先,對世界大變局中的歐洲相對衰落感到擔憂。歐洲對國際格局特別是國際力量對比發生重大變化更為敏感焦慮。從世界各國GDP看,本世紀以來西方國家的全球占比不斷下降,美國雖然也下降了,但依然是世界頭號經濟、金融、軍事、科技、能源大國,西方國家GDP占比的下降主要發生在歐洲。目前世界前三大經濟體中已經不見歐洲國家,全球企業500強中的歐洲企業也越來越少,歐洲認為必須審時度勢,全方位發展國際關系,加快發展經濟、科技,做強自身,而不能繼續當附庸。從數據看,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利用自身優勢,經濟已走出危機泥潭,步入增長軌道,且增勢強勁,但歐盟國家依然在艱難中徘徊,經濟前景不甚明朗。
其次,對國際秩序、全球治理變革歐洲有自己的考量。從維護自身利益考慮,歐洲認為戰后由美國主導制定、歐洲積極參與形成的現有國際秩序、國際體系和國際經貿規則總體上對歐洲比較有利,如果任由美國出于一己私利任性帶頭破壞,另起爐灶,只會對歐洲不利。如目前的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中,歐洲現有英、法兩國,如果聯合國和安理會進行改革,歐洲可能得把其中一席讓與長期空缺的其他大洲國家。而此前世界銀行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組織中股權和投票權的轉讓,出讓份額的也主要是歐洲國家,美國并未減少。
第三,歐洲對經濟全球化和多邊主義有自己的認知。盡管近年歐洲遭遇全球化沖擊,英國因此脫歐,大量外來難民和移民涌入,歐洲右翼思潮和極端民粹主義死灰復燃,甚至沖擊一些國家的政壇格局,但歐洲國家從總體考量,認為維護經濟全球化和多邊自由貿易體系和格局對其還是有利的。如果采取關門主義,抵制經濟全球化,再筑起貿易關稅高墻,作為歐洲強項的汽車、航空、制造業等產業都將遭受打擊。正因如此,歐洲對經濟全球化采取較為寬容的立場,對與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的經貿合作比較積極,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持較為積極客觀的態度。
此外,歐洲對地緣政治也有其實際利益考慮。歐洲深知美國在中東問題上的底牌和利益追求,清楚美國孤立打擊伊朗、敘利亞而“死保”以色列的真實原因,因此有時雖然也會順從美國,但在一些具體問題上還是會堅持自身立場。從根本上說,歐洲由于多次遭受戰爭苦難,目前遠離國際和地區戰亂沖突中心,更渴望一個長期和平、相對安穩的國際和地區環境,不愿跟隨美國打打殺殺,引火燒身。如土耳其現有400多BrWu1Zwke2w7yXPPHcAYD0bIE0mno7coMtkSONdEh7E=萬來自敘利亞等國的難民,如果任由美國搞垮土耳其,這些難民將會北上,使歐洲早已不堪承受的難民危機雪上加霜,直接危及歐洲國家的政局和社會穩定。歐洲能源消耗量大,除民用外,工業用油氣也主要靠進口,歐盟緊隨美國與伊朗鬧僵交惡,于己不利。
其實,在地區和安全問題上,歐洲國家更在意的是防范恐怖主義襲擊,有效應對難民危機、跨國犯罪、環保氣候問題等非傳統安全威脅,化解失業壓力和經濟不振等實際問題,而不是陷入中東等地緣政治紛爭和戰亂熱點,最終不可自拔。
未來:仍將不離不棄
盡管矛盾增多,分歧加深,但美歐畢竟是盟友,在政治體制、意識形態、社會文化、經濟貿易、軍事安全等方面頗為相似,利益追求與維護也有諸多趨同及交融之點。有媒體分析認為,美歐關系猶如一對歷經風雨的“世紀夫妻”,雖有不和,但依然會保持不離不棄的關系。目前看,美歐有分歧但尚無根本性的利害沖突;有矛盾但未必真會反目;即使分道,也不會揚鑣。也許,美歐平時磕磕碰碰、爭爭吵吵,一到關鍵時刻又緊密抱團、合手出擊,這才是世界大變局下美歐關系的一種真實。
對美歐關系的前景,歐洲媒體表示,“我們不會生活在我們只能躲在后面的美國霸權的世界里。”“我們愛美國。但是,當美國的決定有悖我們的利益時,我們應當有能力自行決斷,奉行我們自己的政策。依存關系必須改變。”
應當指出,歐洲國家多,情況各不相同,利益訴求差異較大,以往歐洲的“三駕馬車”隨著英國脫歐削弱了歐洲一體化的動力。德國總理默克爾執政多年,難再連任,加上民粹主義、右翼勢力日漸膨脹,默克爾執政艱難;法國總統馬克龍抱負遠大,基辛格在對當今歐洲政要評論時唯獨看好他,但單憑法國的激情和力量顯然難以帶動整個歐洲。加之歐盟內部對美國態度不一,自身實力不濟,歐盟要形成制衡美國的力量并對美國真說“不”,難成現實。實際上,在雙方關系以及一些國際和地區問題上,歐洲更在意的是美國對待歐洲盟友的平等和利益讓與。
郁悶,忍耐,還有等待,歐洲大概期望白宮出現他們心目中想要的新主人,重溫歐美“甜蜜歲月”。但歐美媒體分析說,即使白宮換主,因為國際大環境變了,歐洲的國際影響力和綜合實力相對弱化,世界地緣政治的中心已經從歐洲轉向印太,美歐戰略合作的基石在變,美國對歐倚重也將隨之改變,歐美關系恐再難現往日之緊密。說到底,“特朗普現象”與“特朗普沖擊”本身就是世界大變局的結果,即使白宮某一天易主,美國歷來奉行的霸權主義、特朗普倡導的“美國優先”也將繼續存在,甚至不排除變本加厲,因為美國作為霸權國家,從來都是極力追求和維護其自身利益的。
(摘自《瞭望》新聞周刊2018年第37期。作者為瞭望智庫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