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與盧先生結識,并成為她家一位“年輕的朋友”。7年時間,盧先生以生活中的日常點滴給我上了無數次課。先生的課,像是在幼兒園里,24小時的,潤物無聲的,與生活完全結合,讓你在不知不覺中完成。有時候是托我去送個東西,交代我怎么聯絡、登門、交流;有時候是請我幫她回復老友的一封長信,一字一句,無不妥帖周全,令我感嘆;有時候只是一起吃飯或是單純陪著。
盧先生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很到位,效果更好,事后仔細琢磨,方能體會到這種方式的奇妙和威力。而先生的最后一課,是用生命的終結給我上的。
盧先生生命的最后一段歲月都是在深度昏迷中度過的,病魔已經侵害到頭部,令她無法說話,無法回應。然而,她在進入昏迷狀態之前,已把后事安排得清清楚楚,并取得了每一位親友的理解和支持。
其實早在10年前,盧先生就已經和愛人雷海鵬先生(著名藥理學家)雙雙簽訂協議,把兩人遺體全部捐獻給協和醫院供醫學研究。協和醫院是雷先生學習和工作過的地方,也是盧先生最早獨立創辦幼兒園的所在,他們的兩個孩子也相繼在這里出生,能把自己的軀體留在自己中意的地方,無疑是兩人理想的人生歸宿。
2017年11月9日晚6點半左右,盧先生在安寧中停止了呼吸。當天,我照例晚飯后到病房去看望她,正趕上醫生護士忙成一團,做最后的檢查和確認。在拒絕一切搶救和形式上的挽回之后,我和家屬、保姆四人給先生清理換裝,并同醫護人員一起在病房向先生鞠躬告別,沒有專門驚動任何一位親友。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盧先生長子發來的信息:“協和的車來了,我就把媽媽遺體送走了。你安心上班吧。”
盧先生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盧先生很早就堅持,遺體捐獻,不設靈堂,不進行任何告別儀式。住院期間,她把這個愿望親口告訴給每個相關人士,取得了學校、學部和學前教育系的理解。
盡管如此,在草擬訃告時,我還是想,盧先生一生從教八十年,門生弟子、親友故知遍天下,雖然要求不設靈堂、不開追悼會,但一點悼念的形式都沒有,是否會讓親友弟子的哀思無處寄放。但和家屬商量后,盧先生長子還是秉承了母親的意見,拒絕了任何實體的追思儀式。
后來我想,這也正是盧先生的本意,她一輩子不愿意麻煩別人,生前說得最多的就是,“你們千萬別為我費事”,這句話生前有效,生后也當有效。況且,“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心里能不忘記,就是最好的悼念。
盧先生一生樂觀健談,幽默體貼,在去年6月的百歲誕辰暨中國學前教育學科發展研討會上,她還說了誠懇至情、令人鼓舞的一番講話,提出了“活到老,就要學到老,不學到老,就沒有資格活到老”的名言。
但在生病住院期間,盧先生并不像許多人那樣說話很多,她從始至終都是安詳的,安靜的,也沒有什么遺愿遺言之類的交代。我想,因為她已經知道,她要做的事情,在漫長的一百年生命中,大概也都做完了。其實,她不僅做完了,還做得很好。
仁愛者不朽,常新者常在。五百年前,王陽明去世時,弟子問他有何遺言,他答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頃之而逝。盧先生辭世之時,想必亦知此心光明,何必言哉,何必追悼哉。
人固有一死,我也愿意像先生一樣,光明安靜地隨風而逝。(作者為《我與幼兒教育——盧樂山口述歷史》一書作者)
(本組文章摘自9月10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