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隨著大數據技術的快速發展、計算機算力的顯著提升以及機器學習算法的進步,人工智能迎來第三次發展浪潮,大國戰略競爭的領域和空間也從核、太空、網絡、深海、極地蔓延至人工智能技術。除了美國之外,俄羅斯、印度、韓國、日本等主要國家也在加速推動人工智能技術向軍事領域的滲透,并為此傾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人工智能已經成為大國軍力競爭的“新邊疆”和主戰場。
8月4日,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在加拉加斯出席一場軍隊紀念活動時,遭遇捆綁有爆炸物的無人機襲擊,現場聽聞兩聲爆炸巨響,近百名列隊整齊的士兵四散奔逃。事件雖未對主席臺上的馬杜羅等要人造成影響,但隨著新聞畫面傳遍全球,這場詭異的刺殺行動再次引發關于人工智能應用于軍事安全和政治目的危險性的熱議。
第三次軍事變革?
縱觀人類歷史上的軍事變革進程,科學技術一向是歷次軍事變革的核心驅動力和加速器。火藥技術的發明,使人類從冷兵器時代進入到熱兵器時代,作戰工具由長矛盾牌變成了長槍大炮。蒸汽動力和鐵路的發明,使人類從熱兵器時代步入機械化時代,大兵團機械化作戰成為該時期的主要作戰方式。網絡技術的問世很快使人們進入信息時代,“網絡中心戰”成為最炙手可熱的作戰樣式。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正在使信息化戰爭加速轉變為智能化戰爭。正如曾經的核武器、航空航天、網絡和生物技術對戰爭形態產生巨大影響,當前人工智能技術也將給武器裝備、軍事戰略、部隊編制、作戰樣式和戰斗力生成模式帶來徹底改觀,從而引發又一場深刻的新軍事變革。
徹底改變戰爭形態。20世紀90年代以來,人工智能領域下的模擬仿真、機器學習和自主武器取得了極大進展,這預示著智能化戰爭將有可能成為未來戰爭的主要形態。從作戰空間來看,未來的智能化戰爭將由傳統的單領域、單空間延伸至全縱深、全空間,傳統的陸、海、空、天、網等作戰空間的物理界限將會被進一步打破,各作戰空間的融合程度將會進一步加深。美國學者希瑟·羅夫認為:“當自主武器獲得研發和部署,他們將會在各個領域安家落戶——無論是空中、太空、海洋、陸地還是網絡空間。”當作戰空間逐步實現“無縫隙融合”,未來戰爭的制勝機理將從基于平臺作戰轉變為基于算法作戰,器物層面的決定性因素大大下降了。從作戰手段來看,人工智能武器將與傳統的武器平臺相結合,成為未來戰爭的主要工具和手段。所謂人工智能武器,是指利用人工智能自動追蹤、辨別和摧毀敵人目標的武器,通常由信息收集和管理系統、知識庫系統、決策輔助系統以及任務實施系統組成。未來的自主武器系統將進一步呈現出無人化、小型化、隱形化和集群化的特征。在不久的將來,智能無人系統將與有人系統成為戰場“密友”,無人系統獨立作戰、“無生部隊”與“有生部隊”混編作戰將成為戰爭新常態。
提出新的作戰概念。機器人集群作戰將有可能成為智能化戰爭的作戰概念或作戰模式。一方面,無人系統集群作戰有利于降低戰爭成本。當前,一架質量優良、性能先進的無人機售價約為1000美元,一架普通直升機的成本可折換成數萬架無人機。另一方面,集群作戰方式更有利于應對復雜的外部安全威脅。戰爭早已不是勢均力敵國家之間的對稱較量,當敵人使用更加多樣化系統來實施作戰,或者當非國家行為體或恐怖組織使用非線性或非對稱性方式作戰,對于己方的戰爭目標而言,除了要打贏戰爭,還需要進一步減少“戰爭消耗和戰爭腳印”,而機器人集群作戰將成為應對這些挑戰的優先選擇。除了當前已經出現在戰場上的“無人蜂群”戰術,基于人工智能、納米、隱形等技術制造的“麻雀衛星”“蚊子導彈”“螞蟻士兵”等新型武器裝備將進一步改寫傳統戰爭形態。
加速戰爭進程。在作戰行動中,機器人、無人機和自主武器系統能夠加速戰斗進程,這在機機互動的領域,尤其是網絡空間或電磁頻譜空間,表現尤為明顯。一是改善戰場上的態勢感知能力。基于人工智能的傳感器和處理器能夠更好地感知和收集信息。美國國防部推出“算法戰爭跨功能團隊”(Maven)項目,能運用深度神經網絡,對無人機傳遞的視頻進行圖像分類,為國防部處理無人機集群日常所收集的海量戰場視頻數據。二是實現人機協作下的指揮控制。未來戰場上信息流通的規模和速度已經遠遠超出人類戰斗員的處理能力。在某些特定的作戰行動中,經授權的自主系統可在戰場上快速做出指揮與控制決策,還可幫助指揮官快速處理信息,使其更好地理解快速變化的戰場環境。不同于傳統的指揮控制模式,在自主系統的協助下,新的指揮控制模式可基于戰場的即時態勢信息,滾動制定作戰計劃、動態下達任務指令、適度調控作戰行動、精確評估作戰效能,在加速既有作戰進程的同時,實現作戰效果的最優化。

徹底改變戰爭倫理與戰爭文化。美國軍事理論家彼得·辛格曾說道:“5000年來戰爭一直是人類的獨角戲,而現在,這個局面行將結束了。”自人類有戰爭以來,其主流戰爭倫理與戰爭文化是“以人為本”,人的理性是決定戰爭起因、控制戰爭進程和影響戰爭結果的最主要因素。在未來的智能化戰爭中,人在戰爭的地位和作用將由“在環內”(in the loop)變為“在環上”(on the loop),逐漸演變為“在環外”(out the loop),人與戰爭的互動關系也因此由控制戰爭、管理戰爭演變為監督戰爭。人類不再是戰爭的唯一主體,當人類直接參與和介入戰爭的程度越來越低,以傳統人類道德為主體的戰爭倫理和戰爭文化也需要做出新的變化。
新一輪軍力競爭?
鑒于人工智能技術在軍事領域的廣泛運用及其對戰爭方式的徹底改觀,未來人工智能技術最突出的價值,就是極大影響著世界主要國家經濟和軍事實力的對比態勢,從而改變著國家間的戰略實力對比。當前美、俄、印、韓等主要國家均將人工智能置于國家戰略規劃或國防建設的重中之重,或頒布人工智能相關戰略規劃,或加大對人工智能的研究投入。
2014年以來,美軍已將智能化無人系統視為“第三次抵消戰略”的顛覆性技術予以重點投資。時任美國國防部常務副部長鮑勃·沃克認為,“第三次抵消戰略”中的關鍵支柱就在于將自主學習機器人、人機合成、機器輔助下的人類行動、人機戰斗團隊以及自主武器都融合進一條單一的網絡,該網絡能夠以光速進行學習。2016年10—12月,奧巴馬政府連續出臺了三份關于人工智能的報告,分別為國家科學和技術委員會發布的《國家人工智能研究和發展戰略規劃》和總統執行辦公室發布的《應對人工智能的未來》《人工智能、自動化與經濟》,構建了人工智能技術研發的實施框架。特朗普上臺后,國防部致力于更加系統地融合人工智能技術。2018年5月,美國在白宮召開了一次人工智能峰會,將人工智能指定為國家研發的優先任務,并宣布相關研究計劃,確保美國能夠成為人工智能領域的世界領導者。美國國防部常務副部長羅伯特·沃克在新美國安全中心舉辦的國家安全論壇上發表演講時聲稱,“人工智能是當前美國國防戰略的主要組成部分,目的在于重塑美國的軍事技術優勢”。
始于2008年的俄羅斯“新面貌改革”將人工智能作為重點投資領域。俄羅斯發布了《2025年前發展軍事科學綜合體構想》,強調人工智能系統將成為決定未來戰爭成敗的關鍵要素。2012年,俄羅斯效仿美國的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成立了高級研究基金會,負責領導人工智能技術研究,其主要項目包括圖像認知以及模擬人類思維過程等。2017年9月,俄總統普京在演講中表示:“人工智能不僅是俄羅斯的未來,也是全人類的未來。它帶來了巨大的機遇,但同時也帶來了難以預測的風險。誰能夠在人工智能領域成為領導者,誰就能成為世界的領導者。”在軍事領域,俄正在大幅提升其軍用機器人和無人地面車輛的自主性能。俄羅斯將為其主戰坦克阿瑪塔T-14配備自主炮塔,并決定在未來為陸軍裝備完全自主的主戰坦克。俄戰術導彈公司已經著手研究人工智能制導導彈,該導彈能夠自主決定攻擊方向。俄空軍總司令維克托·班德羅夫在公開場合確認,俄空軍已經初步部署人工智能制導導彈。在認識到其集群智能水平與中美兩國存在巨大差距后,俄羅斯下一步將重點研發“無人機集群”和作為核發射裝置的自主式水下潛航器(AUV)。
印度、韓國、以色列等中等國家也不遺余力推動人工智能技術在戰場上的運用。1986年,印度國防部成立了人工智能與機器人中心(CAIR),主要用于研發機器人哨兵、自主導航系統和自主搜尋機器人。2018年2月,印度國防生產部設立了新的任務部門,主要開發和研究人工智能技術在軍事領域的運用。以色列已經在其境內部署自主性較強的“哈比”無人機,主要用于探測、攻擊和摧毀敵人的雷達發射器。韓國國防部近期表示將在2020年前投入75億韓元推進人工智能在情報偵察、指揮控制等作戰環節上的應用。
新型安全挑戰?
任何新興事物都有兩面性,人工智能技術也不例外。在世界各主要國家加緊研發人工智能技術的同時,國家因人工智能技術陷入安全危機的風險在上升。一是建立在核相互威懾原則上的全球戰略穩定基礎進一步遭到削弱。冷戰結束以來,建立在美蘇核均勢和報復打擊基礎上的戰略穩定性一再受到導彈攻防技術發展的沖擊。分導式多彈頭(MIRVs)、導彈防御技術的進步,為國家構建攻防一體式的戰略威懾能力提供了可能,也因此提升了國家向敵國發動首輪攻擊的傾向,國家之間由常規沖突上升為核戰爭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當人工智能技術越來越多地應用于戰爭,無論是單兵式還是集群式自主武器系統,都是基于算法進行自主控制,在無人系統集群作戰中,自主武器系統的攻防界限、偵打界限更加模糊。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使用無人系統來執行偵察行動,也有可能被對手誤解為是直接攻擊;即便不存在誤解,對手做出反應和決策的時間更加短暫,甚至陷入“不應戰即失敗”的境地。為避免在戰爭中陷入被動,國家發動先發制人攻擊的傾向性大大提升了。
二是使國家陷入戰爭升級風險。這主要體現在攻擊來源、攻擊目標和攻擊程度三個方面。從攻擊來源來看,如果人工智能系統或武器裝備一旦被對手通過惡意代碼、病毒植入、指令篡改等手段攻擊,將引發戰斗失敗甚至危機升級。從攻擊目標來看,殺手機器人由于無法區分軍人與平民目標,或者無法區分經偽裝的軍事設施和民用設施,從而在戰斗中引發災難性后果。從攻擊程度來說,由人類控制的武器系統在戰爭中的毀傷程度可通過實戰演練呈現出來,而自主武器系統雖然在戰場上可進行深度學習和不斷更新,但其毀傷效果難以通過戰前演練準確呈現,因此其沖突規模和暴力程度也難以被人類控制。
三是引發新一輪軍備競賽風險。特斯拉創始人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將人工智能的問世比喻為“召喚惡魔”,認為國家間人工智能的軍備競賽,將有可能成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索。在大國戰略競爭愈演愈烈這一國際背景下,鑒于人工智能技術在軍事領域的廣闊前景,自主武器系統可能深刻改變戰爭的成本收益對比,極大地降低戰爭門檻,世界各主要國家陷入人工智能軍備競賽的可能性在不斷上升。與核武器和其他高新技術領域的常規武器不同,人工智能技術可通過軍民融合、軍地兩用途徑不斷得到研發和提升,其研究平臺更加廣泛,技術門檻更加低下,因此其“水平擴散”和“垂直擴散”的傾向也更加明顯。因此,相比于核技術與核武器的管控,人工智能武器的管控難度也更大。
一些國際知名的科學家和技術專家多次呼吁,要求國際社會采取實質性舉措限制人工智能在軍事領域的廣泛滲透,尤其是限制致命性自主武器系統(LAWS)的運用。2013年,“阻止機器人殺手運動”(Campaign to Stop Killer Roberts)在英國倫敦成立,成為國際社會中推動自主武器軍備控制最積極的國際組織之一。目前,針對自主武器軍備控制的倡議已被提交聯合國若干軍控機制的正式議程,并得到部分國家的明確支持。據統計,截至2017年已有19個國家正式表示應采取措施禁止致命性自主武器的發展,包括巴基斯坦、埃及、阿根廷等。但由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戰略紅利依然存在,國家之間運用理性克制或減緩其軍備競賽的前景不容樂觀。美、俄、日、印、韓等主要國家已將人工智能視為軍力競爭必須抓住的新領域,因此在現階段推出一項全面禁止使用自主武器國際條約的可行度并不高。此外,由于自主武器系統的“不可核查”屬性和自主程度難以確定,相比制定一項全面的、徹底的、可操作的禁止自主武器研發和部署的國際條約,盡快在國際社會中形成關于致命性自主武器定義、范疇和使用規范的高度共識,顯得更為現實和可行。
(作者為軍事科學院戰爭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