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走了,在他84歲生日前整整一個月的那一天。彼時的我,正在日本,上午8點35分,許偉老師打來電話,一同來的,還有那我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的噩耗。
雖然許偉老師在電話那端一直強調,醫生還在盡最大努力搶救,但從他的哽咽之中,分明透露出了一種不祥信息。
如今,先生已離開我們整整一年了。對這位著名考古學家,我總想寫點什么,卻又總是理不出一個很好頭緒,那就還是從他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談起吧。
勃發
那是2017年晚春的一個午后,我抽空去看先生,回來后,我這樣記錄下來——
“2017年4月19日下午,赴小石橋故宮宿舍拜見忠培先生。適逢谷雨前,樓前的花草盡情地舒展著自己的枝葉,將新綠的紗輕輕地蒙在春的地上。西斜的陽抖落著余暉,懶散地灑在先生的銀發上,立刻襯得先生的臉生動、勃發起來。在這樣一個恬靜、安適的午后,掬一杯淡淡的明前茶,聽一位84歲老人慢慢地講述著他走過的一生。
“1934年8月5日,先生出生在湖南省長沙市一個殷實的富商家庭。先生七八歲時,祖父在長沙坡子街有四間店鋪,主要經營藥品、染料等。在老家長沙縣田心橋林子沖,祖父還有八石田,先生說,在湖南老家,一石田大約有七八畝,合起來有五六十畝,這些地包給了兩個佃戶,先生家每年能收到占總收成一半的租子,單此一項,一年就有萬把斤稻谷的進項,養活全家是綽綽有余的。
“生活本是富庶的,卻因連年戰火而不安定起來,因此先生沒上過幾年小學,童年印象大多是火宮殿的小吃、雜耍和書攤。他在火宮殿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茶館,那里能聽到長本的《三國演義》《封神榜》《七俠五義》,只需在說書先生‘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時扔幾個銅板,便可以溜溜兒聽一天。
“對先生童年影響最大的,是身為一家之主的祖父,他被鄰里稱為張九爺,精明、仗義、豪氣。記得一次過年前,有個販豬商戶想囤一批年豬,找到祖父借錢,祖父二話沒說,從柜上一次就支出去150塊大洋。
“祖父有三個兒子,先生為長門長孫,深得喜愛。小時候祖父帶他去別人家吃年酒,因為孫輩酒精過敏,祖父會在酒桌上輕輕吩咐一句,請酒的人家怕小少爺不舒坦,一定是連酒都不端上桌的。”
我不記得跟先生如此聊天有過多少次了,但不知為何,只有這次想記錄下點什么。以至于先生都問,你記它干什么?

或許,正是祖父的人格魅力感染了先生,他骨子里的那股豪氣、俠義以及寧折不彎的錚錚鐵骨成為祖庭門風的延續。
那一天,先生談興很高,還講了他幼時的頑劣,常常以聰慧自負,學習也都名列前茅,直到考大學時才真正受了刺激。當年,北大歷史系在華中區共招六名學生,先生只是幸運地考上了個第六名。這時,他才切身體會到了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此以后開始發奮讀書。
先生的少年,像一枝春筍,“新綠苞初解,嫩氣筍猶香”,他根正苗壯,遇到雨后燦爛的陽光,便開始勃發起來。
伸展
先生于師,可謂忠心耿耿,且極為尊崇,無論任何場合,從未聽聞過他直呼師長之名,不像今天的一些人,對師長動輒稱兄道弟、言朋說友,真真要把別人的光環戴在自己頭上。
先生每去探望宿白老師,進門時必有應季禮物伴手,出門前必先倒退幾步,頷首致禮后,方轉身出門。對于蘇秉琦師,先生更是他理論的追隨者和踐行者。蘇公是中國考古學大家,對中國考古學的最大貢獻是基于考古學區系類型的分析,創立了滿天星斗的中華文明起源說。
先生作為蘇公的入室弟子,自然是蘇公理論的參與者、響應者、傳播者和繼承者。他在入北大后不久,發現給新生上課的,許多都是系里從校外聘來的舊知識分子,名氣很大,卻也不自覺地傳播了很多封建糟粕,這自然引起了當時北大新青年的不滿。
為此,以先生為首的革命學生開始抗議,逼得當時的教務長張正純、歷史系主任翦伯贊及老師蘇秉琦、閻文儒、宿白與學生進行對話。會上,先生等青年學生慷慨激昂,卻遇到了翦伯贊先生的一個“軟釘子”:“同學們,你們不要再鬧了,這些人輕易是不出山的。如果他們不來,這些課都是沒法開的。”
或許,正是因為此時先生的熱血、勇敢和思辨能力,才引起了蘇公的高看。其實,先生在學生時代就已展現了超人才華。1955年暑假,他以初生牛犢之力寫下兩篇文章,分別就裴文中的混合文化論和李濟的繁瑣考古學進行了批判。他還寫信給馬寅初校長,討論胡適在北大辦學過程中的唯心主義傾向。
學生時代的先生像一枝幼竹,“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泥”,他拼命地汲取大地的養分,昂揚向上、生機勃發,盡情地伸展著枝葉。在先生其后的考古實踐中,蘇公給予他的指導、幫助和啟發,可以說無處不在。早期的元君廟自不待言,后來的滹沱河流域、晉中、環渤海等中國考古學史上每一個重鎮,幾乎都是蘇公理論的“張忠培實踐”。
蘇公是一位考古戰略家,對于學科的建設和發展都有著大手筆的思考與謀劃。印象最深的是,1984年3月,在成都召開的第一次全國考古發掘匯報會上,蘇公將考古學科比作佛教的叢林,講了一通“佛、法、僧”的道理,我雖然聽得懵懵懂懂,但也大致理解了,學科發展同樣需要理論、制度和隊伍。
正是先生其后在考古學科理論建設、制度建設、隊伍建設所付出的種種努力,獲得的累累成果,才使我真正地明白了蘇公的“佛、法、僧”。可以說,先生完整地繼承了蘇公的衣缽,如果說蘇公是考古這個叢林里的一尊佛,那尊稱先生為“護法”,決不為愧。
鐵軍
從進入大學的那天起,先生就結交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考古界尊稱為“黃頭兒”的黃景略。兩個人好到什么程度呢?試舉一例:那時,先生從長春來北京出差,必住“黃頭兒”家,只為做徹夜談,有時因為孩子沒人照顧,先生也會帶孩子來京,交給“黃頭兒”的夫人蘇老師幫忙照看。
那時條件艱苦,“黃頭兒”家也就富余一張單人床,夜深了,老哥倆兒就一顛一倒對頭而睡,好在也睡不了幾個小時。先生最早認識“黃頭兒”是1979年,在河北蔚縣的實習工地上。當時,學生們因為一點兒蠅頭小事鬧情緒,不干活了,無計可施的先生就請來“黃頭兒”救火。
別看“黃頭兒”其貌不揚,衣飾不華,但所有人都明白,只要你還想干考古,這個人就可能管你一輩子。于是,在聽了“黃頭兒”一番福建普通話的訓斥之后,大家偃旗息鼓,蔫頭巴腦地各干各活去了。
“黃頭兒”與先生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互相扶持,互為成就,他們共同策劃導演了這部中國考古學黃金時代轟轟烈烈的大劇。正所謂“聳節偶相并,雪霜終不迷。應將古人比,孤竹有夷齊”。
1984年,成都考古發掘匯報會后,我隨“黃頭兒”與先生自重慶沿長江順流而下,同行的還有賈峨、葉學明、張學海、楊育彬、李季等,那時走三峽到宜昌要三天三夜,船上的四等艙大通鋪就成了這些人的會議室。
受蘇公“佛、法、僧”理論的啟發,兩位親傳弟子“黃頭兒”與先生領著大家,從討論李季起草的《田野考古操作規程》開始,深入研究加強考古發掘管理及考古隊伍建設等問題,收獲頗豐。
自此以后,一系列“黃頭兒”主導、先生全力支持并共同策劃的規章制度相繼出臺——1984年《田野考古工作規程》、198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水下文物保護管理條例》、1990年《考古調查、勘探、發掘經費預算管理辦法》、199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考古涉外工作管理辦法》。
這些規章制度極大地促進了中國考古事業的蓬勃發展,為中國考古學的黃金時代發揮了巨大作用。在此期間,“黃頭兒”與先生還共同策劃并舉辦了考古領隊培訓班,以滿足日益發展的考古發掘工作需要,并解決了考古人員數量和質量都難以為繼的問題。
為打造這支考古界的“鐵軍”,“黃頭兒”和先生及俞偉超、嚴文明、鄭笑梅、葉學明等培訓班老師,費盡心機、絞盡腦汁地設計出一套完整的培訓考核制度,其中最核心的就是,一定要有淘汰機制,不及格者一定要重新回爐再訓,第一期班就有四分之一的學員未通過考核。
培訓中最為精彩的大戲是結業答辯,考官中“黃頭兒”和先生一定是“鷹派”,與之對壘的“鴿派”代表人物則是俞偉超和鄭笑梅。一場劍拔弩張的爭執下來,勝利者往往是“鷹派”,而俞、鄭兩位先生更是淚灑胸襟。
關于這一折大戲,親歷者李季的評價最為中肯:“其實先生平素帶學生古道熱腸,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但凡有關學術、有關事業、有關信念,一定剛直不阿。蘇公曾用北伐時葉挺的鐵軍激勵兗州考古領隊培訓班。鐵的紀律,鐵的作風,看來最厲害的就是鐵石心腸,慈不治軍。”
此時的先生,事業蒸蒸日上,學業豐收在望,正如宋人詠竹詞云:“虛心異草木,勁節逾凡木。化龍杖入仙陂,呼鳳律鳴神谷。”
貞堅
最后,再聊聊先生的夫人馬淑芹老師。她也是大學畢業,而且當年還是一位文藝青年,擅鋼琴,喜歌唱,可自從嫁給先生,昔日浪漫不復。
馬老師在堅持自己事業的同時,相夫教子,不僅一手將三個兒女養大成人,而且還承擔了全部家務,保證先生一心一意在外打拼。當年,我們班上曾流傳過這樣一個段子,說東北人每年入冬前,各家門口都要挖個菜窖,用來儲存一冬天的蔬菜。有同學看到,馬老師在自家門前挖坑不止,而身為“掘土專業”出身的先生卻不動手、光動眼,專心蹲在菜窖邊上做技術指導。
話是這么說,先生對馬老師的感情還是令我們羨慕不已,特別是他從故宮博物院院長位置上退下來之后,終于有時間能與妻子真正地朝夕相處。
記得前兩年某日的一個午后,我去看望先生,因怕堵車遲到,就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幾分鐘,一進小石橋,看到先生和馬老師散步回來,先生可能是腰疼,拄著棍兒半蹲在地上,馬老師站在身后,輕輕地給他捶著腰。
這樣一幅畫面,在夕陽的映襯下,格外感人,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
對先生而言,馬老師不僅是生活伴侶,更是事業支撐、精神支柱。據先生公子曉悟講,先生臨去世前,用盡全身力氣喊出的最后一句話是:“老馬萬歲,老馬萬萬歲!”先生有福,能夠依偎在親人懷中,心心念念著至親至愛的人遠行,這最后的時光一定是溫暖并燦爛的。
先生來北京后,我常去府上拜訪,但馬老師從不參與,頂多是進屋添茶續水,說幾句柴米油鹽,真正對馬老師有所認識,還是在料理先生后世之時。所托一生的人溘然離世,馬老師心中的悲痛,非吾輩所能理解,但在整個治喪過程中,她表現出來同先生一樣的境界,在各界吊唁者面前說的是感謝,對后輩學生的慟哭給予的是安慰,對子女而言,她所表現的還是一片天,一片先生之后依然堅強的天。
其實,先生最惦記、最關心、最親近的人,永遠都是他的學生。
先生執教六十載,桃李滿天下。無論你走得多遠,飛得多高,過去了多少年,一生里能夠引以為傲、最為自豪的一定是“我曾經做過張忠培的學生”。
我不會忘記。先生最初上課時只帶一盒香煙、三根火柴和寫在火柴盒上的幾個關鍵詞,就是這樣,他引領我們這群不知考古為何物的白丁走進了真正的學術殿堂。

我不會忘記。先生跟我們反復灌輸的是田野、田野,還是田野。大學四年,我們不僅要學習到比歷史系學生多一倍的課程,還要進行長達三個學期的田野考古實習。
我不會忘記。畢業時,先生為能給每個同學找到適合自己發展的崗位,在家中狹小的廚房里與大家逐一談話,輪到我時已是午夜一點,而后面還有好幾個人在等待。
我不會忘記。先生為我們的一點點進步而擊節,興奮到哪怕是半夜也要打個電話。他為我們的一點點停滯而生氣,甚至脫口罵道“小混蛋”,恨鐵不成鋼之情躍然紙上。
我最不會忘記的是,先生用畢生心血傳授給弟子們的是兩件法寶:第一是實事求是,他始終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維方式教導我們,使我們能夠理性、客觀地分析最原始的第一手資料,不停地追尋事物發展的內在規律。第二是田野能力,所謂田野考古,絕不僅僅是課堂上的一個單元,而是艱苦奮斗的作風以及與社會的緊密相連。
按照先生的要求,他的學生們始終保持著和最基層民眾的血肉聯系,在此過程中,我們增長的不僅僅是學識,同時提高的還有行政能力和動手能力,以及對社會的理解和認知,這是我們受益終生且最為重要的生存能力。
是的,先生永遠把他的學生放在心中最重要、最溫暖、最柔軟的地方,而他的學生,永遠把先生看作一座山,一座可以相偎相靠的山。選一首詠竹之詩,或可勉強概括先生一生:“玉干亭亭含粉霜,雪欺雨打自矜強。嚴寒不滅凌云志,為有貞堅風骨香。”
(摘自7月23日《光明日報》。作者為吉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七七級學生,畢業后分配至國家文物局至今,現為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