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談證券市場為何起源、在哪里起源這個話題。從以前的專欄中,你已經了解到證券類金融或者說現代金融起源于西方,到19世紀鴉片戰爭之后才慢慢引進中國,包括股票市場、債券市場、保險行業和現代銀行等,是作為洋務運動“強國夢”的一部分引進來的,目的是為洋務找到融資手段。但是,問題也來了,中國的金融創新原來領先世界,包括在宋朝發明紙幣、在漢代《九章算術》推出金融數學,可是,為什么中國的金融創新以前主要圍繞貨幣,而沒有發展出像債券、股票、期權這樣的“眾籌”工具呢?為何是西方早先推出大眾證券市場和相配的承銷渠道與機制呢?
2010年5月中國農業銀行在上海和香港兩地同時上市,一次融資221億美元,打破IPO融資量的全球歷史記錄!2014年9月,阿里巴巴在紐約上市,融資250億美元,再次打破IPO融資量記錄。看到這些天文數字當然激動,可是,這種融資市場為什么沒有起源于東方的中國?
遠古歷史中的東方
我們今天熟悉的證券市場起源于13至14世紀的威尼斯和佛羅倫薩,是由這些城邦國家的政府公債而發展出來的,股市則要等到16世紀才在荷蘭、英國出現。這里,我們講的“證券”指的是能夠在不同人之間換手交易的金融契約,其背后相對應的可以是財產權標的,也可以只是現金流權利,但證券跟一般金融契約的最大區別在于它沒有明確的簽約方,所以,可以在公開市場上廣泛流通。
為什么證券市場起源于政府公債呢?你可能知道,在哥倫布于1492年發現美洲大陸并開啟海洋貿易之前,即使是在18世紀工業革命之前,商業企業一般規模都小,創業只是開個餐館、開個雜貨店,做個手工作坊什么的,需要的資金量小,而且風險也不是像現在搞科技研發那么高。所以,在近代之前,商業領域可以催化對貨幣金融的需求,但不太會刺激出證券類金融。就中國而言,情況更是這樣。因為15世紀鄭和下西洋之后就停止了航海,海洋貿易基本沒有發展,在技術方面,一直到洋務運動之前都沒有什么進展,因此,過去的中國經濟很難內生出以規模融資為特征的證券金融。
那么,政府公債市場為何在西方而不是在東方出現呢?在近代之前,有兩類政府開支需要大量資金支持:一是軍事開支,尤其是長久持續的戰爭需要大量資金;另一類是大型公共工程,像水利灌溉工程、長城等等。而在政府如何融資方面,西方和東方有著完全不同的歷史,這個差距迫使西方早早地發展出政府借債的歷史,之后演變成政府公債市場。
以中國為例,早在周朝時期,政府就對征稅毫不猶豫,古代的爭議更多是圍繞到底以人頭收稅還是以田畝計稅上,而且還總是有財政盈余,往國庫里存錢。《周禮·地官·泉府》說道:“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斂市之不售、貨之滯於民用者。”意思是,在周朝時期,設有儲備錢財的府庫,叫泉府,一方面掌管稅收,另一方面收購市場上滯銷商品比如糧食,等到將來需求上升時再出售,也就是跨季節平滑貨物供給,同時代表政府對老百姓放貸,就像宋朝王安石的“青苗法”一樣,在春季市面糧食短缺時貸出,在秋收時收回本金和利息。
據Macdonald(2003)的介紹,西漢時期農民收成的4%至6%要交給政府,而官府放貸利率在25%上下,另外,每個人每年要為國家免費勞動一個月。
至少從遠古時期開始,伊拉克一帶的中東社會、印度等青銅器文明古國也跟同期的中國一樣,政府征稅很重。公元前300年,印度農民產出的1/6要交給政府,那些需要政府水利灌溉的地區稅率更是接近收成的一半。而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古巴比倫,稅率在收成的10%至50%之間。從本質上,官方倉儲對老百姓做高利息跨期放貸,是另一種形式的征稅,進一步強化朝廷富有的程度。在古巴比倫,年利率在33%至50%之間。
國庫盈余多少才夠呢?公元前二世紀,古印度財政思想家坎提拉(Kautilya)就認為和平時期,國家的財政收入應該是財政支出的4倍,這樣才能抵御危機時期的入不敷出。而另一位印度思想家蘇卡拉(Sukra)認為,理想的國庫倉儲應該相當于一國20年的財政支出。這些青銅器時期的帝國也確實踐行了這一標準。據估計,古波斯帝國,在大流士二世當政期間國庫儲備相當于12年的財政支出。這種“國富”思想在過去的中國也是這么根深蒂固,即使是1840年鴉片戰爭期間,清政府還在最大化財政盈余,往國庫存錢。
這些歷史表明,傳統東方文明古國強調國家富有,亦即朝廷富有,通過相對高位的征稅,不僅為一般軍隊、宮殿建設和水利工程等常規開支提供經費,而且通過國庫和官方放貸的財富增值,為非常規的戰爭支出做鋪墊,國庫等于是國家的風險基金。
另類的西方
那么,同時期的西方在做什么呢?
相比之下,西方則不同,很早就不信任富有的政府,強調民富而不是國富。我們今天說的“西方”國家在制度和文化上都源自古希臘、古羅馬。你可能要問,公元前500年左右的古希臘、稍晚一點的古羅馬,又是如何解決政府開支、戰爭融資的呢?
首先,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政府都沒有強制征稅權,至少不能直接征稅,而且政府也不能持有礦山資產或者留下財政盈余,因為他們擔心國家一旦太富有,就會出現權力擴張、壓制公民權利。在古希臘,即使國家擁有金礦銀礦、有盈余,也必須把這些收益分給公民,最大化民富。公元前483年,一位人士在雅典議會說,“為什么要把銀礦收益分給公民?把這些錢用來造更多戰船去攻打埃及那(Aigina),不是更好嗎?”可是,他還是被否定,因為正如Macdonald (2003)所說的,“剩余財富等于權力”,古希臘人擔心政府太富!
其次,對于日常公共工程和慶典開支,靠公民的“半自愿捐贈”收入來支持。如果需要修建水利或大樓等特殊項目,也是按照每個人財富的多少相應地出資,但也必須是半自愿,而不是立法強制的。這些政府收入是根據需要而來的,不會有太多剩余。也許,你很難理解他們為什么愿意捐贈。原因當然很多,但有一點是顯然的,由于古希臘與古羅馬城邦基本都實行直接民主,那么,為了今后競選勝利,候選人就必須通過捐贈獲得選民支持,在國家有需要時自愿捐贈,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獲得民心的途徑。因此,自愿捐贈也可以被看成一種投資,既有政治意義,也有經濟意義。
最后就是軍隊開支,這主要是通過自愿捐贈和給各階層攤派來完成。古希臘把各公民按財富分成四等級,然后,在發動戰爭前,最富階層提供騎兵和相應的戰馬與軍械,第二富階層提供裝甲,第三階層提供步兵并負責相應軍人費用,等等。一旦戰爭勝利,戰利品也是按各階層戰前貢獻的大小進行分配,比如騎兵獲得三倍收益,步兵百夫就只能獲得兩倍收益,等等。古羅馬后來按照類似方式組織軍隊,平時不設常規軍隊,只在戰時臨時組織。
當然,在一般情況下,這種戰爭經費安排或許夠用,可是,如果碰到持久戰爭,就帶來嚴重挑戰。軍費太大,又不能直接強制征收,怎么辦呢?
古希臘、古羅馬的政府在這種時候,就只好向殷實之家借債。也就是說,在政府不能強行征稅的早期民主國家,一旦出現大額戰爭開支,政府就只能靠公債,等戰爭勝利并得到敵方資產后,再把戰利品分給貸方,還清債務。古代公借市場就是這樣被逼出來的。比如,公元前264-241年間和公元前218-201年間的兩場持久戰,把羅馬共和國深深地陷進債務之中;根據Macdonald的研究,至公元前200年,公債總額已經超過當時GDP的50%,非常接近經濟學者今天公認的60%國家負債率的紅線!
當然,羅馬共和國在那時期負債發展軍力的策略太成功了,使其在接下來的一個多世紀所向無敵,到公元前27年開始走出羅馬疆域,標志著羅馬共和國時期的結束和羅馬帝國的開始。但是,即使在羅馬帝國時期,不讓國家太富有的理念仍是深埋在羅馬人心中。在奧古斯都時期,國庫余額只有4000塔倫(talents),而之前提到的大流士二世的國庫存銀是18萬塔倫,而同時期的漢朝中國,王莽當政期間國庫儲備是羅馬帝國的40倍!
從上面的對比中,你可以看到,西方早期強調民富、政府不能富,國家不能隨意拿走公民的財產,除非是他們自愿的捐贈。這種珍視個人權利以及懷疑國家力量的理念,深深印在了古希臘古羅馬民眾的心中,也被今天的西方國家所繼承。而東方文明古國強調政府富有、強調國庫盈余,直接征稅權歷來沒受到挑戰。東西方的這種理念差別,使東方國家很多時候不需要借錢,失去發展公債市場的動力與需求;而西方國家在面對意外戰爭時沒有別的選擇,政府必須借債。特別是中國自秦朝開始統一,而歐洲一直多國林立,致使西方的戰爭頻率一直遠高于中國,那里的戰爭融資需求只會持續不斷。西方的公債傳統就是這樣起源的。
從今天這一講,你首先了解到,在古代,一般商業融資需要規模都很小,真正需要大規模融資的是國家,尤其是戰爭與大型公共工程往往需要大量資金。理論上,國家的融資方式有:征稅、壟斷關鍵資源、借債。其次,古希臘與古羅馬反對國家直接征稅,而是依靠公民的半自愿捐贈來解決常規性政府開支,包括一般性戰爭開支,并且,即使國家財政有盈余、公有資產有收益,也會在公民間進行分配,不讓政府太富有。而東方文明古國的理念正好相反,政府歷來有權直接征稅,而且通過稅收盈余和官方倉儲放貸來最大化國庫的儲存。再就是,古希臘、古羅馬這種強調“國窮民富”,藏富于民的理念,使國家在面臨大額戰爭開支時沒有選擇,只能對外借債,為證券市場的產生提供了基礎。但在強調“國富”的東方古國里,就難以催生公債市場。
當然,為何古希臘、古羅馬會反對政府直接征稅,不愿意讓政府太富有,并形成“國窮民富”的理念呢?為何這種理念在其他文明沒有出現?這些是值得我們多思考的話題。
(摘自5月7日《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