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對中國戰略定位極為負面
自1987年以來,美國政府已發布16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與之前此類報告相比,本次報告對中國的戰略定位最為負面。里根政府時期,緣于應對共同安全威脅的需要,中美之間實際上形成了“準同盟”關系,因而對中國的戰略定位非常積極,稱“美國尋求與中國發展緊密、友好、合作的關系”“一個強大、安全與現代化的中國符合我們利益”。老布什政府時期正值冷戰終結之際,美國對華戰略借重有所降低,對中國的戰略定位也處于觀察、調整當中,認為“如蘇聯一樣,中國構成了一個復雜挑戰”,但“與中國協商與聯系是美國政策的中心特點”,同時表示將“密切關注中國在世界舞臺的興起,支持、遏制或平衡中國興起以保衛美國利益的需要”。克林頓政府共發布7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總的趨勢是對中國認知越來越積極,從“發展與中國更廣泛的接觸”到“一個政治穩定、經濟開放與安全的中國興起符合美國的利益”再到“構建一個建設性美中戰略伙伴關系”,層層遞進。進入新世紀以來,美國對中國的戰略定位又進一步發展,從小布什政府“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到奧巴馬政府“我們歡迎中國與美國和國際社會一道在推進經濟復興,應對氣候變化以及防擴散等優先事務中發揮負責任的領導作用”。無論是小布什政府還是奧巴馬政府,其對華戰略定位的總基調是共同的,即美國歡迎一個穩定、和平與繁榮的中國崛起。當然,其間也提到中美之間存在著矛盾與分歧,但均表示這并不妨礙合作,如小布什政府強調,“我們將努力減少存在的分歧,不允許分歧妨礙我們雙方贊成的合作”。奧巴馬政府認為,“雖然會有競爭,但是我們認為不一定發生對抗”。
然而,特朗普政府則明確將中國定位為“競爭者”“挑戰者”“對手”。盡管報告也提及美國尋求與中國繼續合作,但僅是只言片語,顯然并非重點。不僅如此,特朗普政府還認為中美之間的競爭是全面的、戰略性的。報告不僅將中國塑造成美國經濟利益的競爭者,“中國等競爭者每年竊取美國知識產權價值數千億美元”,而且還將中國描繪成與美國爭奪全球與地區影響力的競爭者,并將這種競爭上升到秩序之爭。例如,報告認為:“中國和俄羅斯開始重新主張他們的地區和全球影響力……他們正在爭奪我們的地緣政治優勢并嘗試對國際秩序進行有利于他們的變革。”在印太區域,中美的這種戰略競爭更為明顯。報告指出:“中國尋求在印太區域取代美國,擴展其國家驅動經濟模式的范圍,并以有利于中國的方式重構該地區秩序。”甚至,特朗普政府還把這種競爭上升到意識形態層面,宣稱“一種自由的和專制的世界秩序愿景的地緣政治競爭正在印太區域展開”。
美國對中國戰略認知負面的原因
美國之所以會出現對華戰略認知急劇負面化的現象,可能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特朗普的國際戰略觀使然。概而言之,其國際戰略觀可以概括為兩點:“讓美國再次偉大”與“美國第一”。特朗普在發布報告時的演講中表示:“我們現在的每一個決定和每一次行動都把美國放在首位。我們正在重建國家,重建信心,重建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在其看來,他接手的美國不再是一個偉大國家,世界其他大國也不再尊重美國。作為一位堅定的現實主義者,特朗普對于政治制度、價值觀念、發展道路迥異而又生機勃勃、潛力無限的中國抱有一種幾乎是天然的擔憂、疑忌,甚至是一定程度的敵意。特朗普政府之所以一開始沒有將中國界定為對手,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在諸多國際和地區安全問題上需要中國的支持,尤以朝核問題為要。因此,特朗普政府本著“建設性與結果導向”的原則來發展對華關系。2017年6月6日,美國新政府發布的首份帶有明確政策指向性的《2017年涉華軍事與安全發展報告》中指出:“尋求與中國發展一種建設性與結果導向型關系是美國亞太戰略的一個重要部分。”
然而,經過近一年時間的雙邊互動,特朗普政府發現中國并沒有在朝核問題上實現美國的預期目標,從而對中國逐漸失去耐心。可以說,特朗普政府對華外交是基于實際利益基礎上的“交易型”外交,中美關系的發展狀態以及美國對中國的戰略定位,皆由美國在與中國互動中是否實現了其主要戰略目標來確定。此外,中美兩國貿易關系嚴重失衡的現實、中國經濟社會全面快速發展并由此而迸發出的自信等這些現實,令美國戰略界甚為擔憂。特朗普強調“美國第一”,這不僅反映出他將奉行美國利益優先的執政原則,而且也反映出其戰略目標,即確保美國的全球首要地位不受挑戰。因此,美國不能接受被中國超越的任何可能性,哪怕僅僅是一種趨勢,更何況這種趨勢正日益變得不可阻擋。因而,這份打著“美國第一”旗號的戰略報告將中國界定為“競爭者”也就不足為奇了。
二是特朗普執政團隊具有濃烈的民粹主義傾向與“鷹派”色彩。特朗普政府執政團隊有三個主要特點:(1)內閣成員富豪多,被稱為“富豪俱樂部”;(2)決策團隊軍人多,被外界評價為“軍人政府”;(3)多位閣僚具有民粹主義傾向,以至于有“民粹主義大本營”之稱。可以說,特朗普政府實現了將資本、權力以及偏執思想三者融為一體,其結果便是咄咄逼人的進攻性外交政策。這個團隊起草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從權力政治這一現實主義立場來觀察世界,其結果必然是敵我對立的二元觀與零和博弈的競爭觀。
三是為滿足國內政治的需要。目前,特朗普政府面臨的一個重大挑戰就是民意支持度極低。美國主要民調機構調查數據結果顯示,自就職以來,特朗普執政滿意度未能超過半數,甚至長期在40%以下。對于特朗普總統而言,這是不可接受但不得不面對的現實。為了提振士氣,鼓舞人心,特朗普政府必須要渲染一種美國處于危機與挑戰之中的場景,這樣才能激起民眾的愛國熱情,“團結在總統周圍”的核心效應也因此而產生,這不僅可以滿足特朗普個人的心理需求,而且還可以為2018年的中期選舉聚集人氣。特朗普在報告發布當天的講話中便指出:“根據這一戰略,我們呼吁美國再次大覺醒、重燃自信,讓愛國主義重生以及讓繁榮與驕傲重現。”在所有大國當中,能夠激起美國人危機感的也只有中俄兩個了:俄羅斯對美國構成當前挑戰,而中國則對美國形成長遠威脅。
辯證認知特朗普政府對華戰略定位
對于特朗普政府對中國極為負面的戰略定位,我們既需要重視,但也無須反應過度。之所以要重視,是因為該報告的戰略重要性,它反映了美國政策制定者在對華關系中的一種主導性意見。盡管報告并沒有具體的對華政策表述,但若依據這種主導性意見來制定與推進美國的中國政策,兩國關系的發展將受到嚴峻考驗。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盡管任職時間不長,但特朗普政府的一個執政特點就是頗為高效地兌現其競選諾言,無論成功與否。據《華盛頓郵報》統計,特朗普在2016年10月份葛底斯堡的“百日計劃”中作出了60余項承諾,截止到2017年12月18日,特朗普已經成功兌現了6項,15項失敗,4項妥協。奧巴馬政府在8年執政期間,兌現了11項,17項敗北,18項達成妥協。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不僅要重視特朗普做了什么,也要關注他說了什么。
當然,過度反應也完全沒有必要。這主要是基于以下幾點判斷:一是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是行政團隊為了完成“作業”而做的常規性事務,主要反映行政部門的意見。“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往往被理解為被批準的行動計劃,但并非如此:它僅反映行政當局在當前歷史時刻的觀點。”美國是一個三權分立的國家,在外交方面國會也有較大發言權,而在具體外交政策制定時則需要考慮到包括利益集團在內的諸多因素,非行政部門一廂情愿就能實現。換言之,這份報告僅是行政部門的一家之言,不一定反映出美國戰略界的共識,而將部門意見轉化為具體政策則是一個更為復雜的過程。
二是特朗普政府政策具有波動性大、穩定性差的特點。特朗普政府執政時間不到一年,執政團隊也不健全,再加上特朗普總統、蒂勒森國務卿等此前并無執政經驗,在此背景下便發布《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未免會顯得過于倉促而缺乏深思熟慮。英國《衛報》發表社論指出,這并非一份真正的戰略,不會保障美國的安全,也不太可能得到落實。美國《野獸日報》(The Daily Beast)指出,“認為特朗普政府將堅持一種連貫性的戰略,那是一種狂想”。另外,特朗普政府交易型外交特點也使得其政策反復性在所難免。關于這一點,美國的盟友日本也有相同認知。近日,筆者在與日本駐華使館政務公使的座談中問到如何看待特朗普政府《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對中國的身份界定時,他回答道,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是不斷變化的,并且其政策言論與政策實踐往往是脫節的。從這個角度來說,特朗普政府對華戰略認知并不是固定的,有向好轉變的可能。
三是中國在中美關系發展中主動性、引領性作用明顯增強。在20世紀90年代的中美關系中,兩國地位的不對稱性、不對等性表現明顯,美國在議程設置、發展方向、優先事項等方面發揮主導性作用,并動輒將經貿議題與人權議題掛鉤,以此為手段對華施壓。21世紀后,中國在中美關系發展中的作用與地位不斷提升,近年來更是提出了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發展愿景,在議題設置方面發揮了主動引領作用。可以說,中美關系的未來已不再是美國一家主導,更不由某一屆美國政府的政策好惡來決定,而是由中美兩國的利益取向與戰略需要決定。在這個挑戰與威脅叢生、各國命運休戚與共的時代,中美理應從相互尊重、互惠互利、聚焦合作、管控分歧的原則出發,積極而富有建設性地推進雙邊關系不斷向前發展。唯有這樣,才符合兩國的根本利益與國際社會的共同期待。
(摘自1月8日《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