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8年,身為廉政瞭望雜志的一名反腐調查記者,我的腳步繼續。
從 南到北,從東到西,采訪落馬高官日久,總感覺這些曾叱咤風云最終又黯然謝幕的高官,其本身便是一場人生悲喜劇。“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然而在2018年,反腐劇情卻有了變化,劇中的梗埋藏更深,結局也往往在最后時刻方才揭曉。
官場里的“賭神”“股神”
十八大后掀起“蛟龍憤怒、魚鱉驚慌、春雷震撼、四野震動”的反腐風暴,刮到如今。據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通報,2018年接受調查的中管干部23名,高于2017年的18人,說明反腐力度未減。
數字背后,變化的東西還有很多。對于跑反腐新聞的調查記者來說,這些感觸尤為深刻。反腐風暴初起之時,落馬官員的囂張行徑令人瞠目結舌。記得當年去廣東采訪時聽聞,一名落馬市委書記在臺上時,曾以“我們這里的小姐都是環保的”來推薦當地投資環境,此言一出,臺下亦有掌聲相伴。
還有一名山西的煤老板,提著大款旅行箱進入一名廳長的辦公室,箱內裝滿百元現鈔。一手交錢,一手弄權,赤裸裸的權錢交易就在廳長的辦公室內完成。
放到如今,此等妄人妄語以及明目張膽的腐敗已鮮有。即便是沒有收斂收手者,多也不再肆無忌憚,而是處心積慮扮演起“兩面人”。“很會偽裝,喜歡表演作秀,表里不一、欺上瞞下,說一套、做一套,臺上一套、臺下一套,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手腕高得很”。
所有這些,都對調查記者的采訪提出更高要求,很難再靠“街談巷議”或是“坊間流傳”來獲取有價值的信息。想要獲取獨家信息,就必須更接近第一手材料。
2018年,我曾多次去某省采寫調查報道。該省一名原副省長出差入住賓館前,總會詢問價格并比照相關標準,絕不超標。即便從事其癡迷的賭博,也要擺出愿賭服輸的“豪氣”。有人打牌前給他發“底錢”,他會怒斥一番,聲稱“不來這一套,輸贏憑手氣”。牌局進行,副省長“大殺四方”時,依舊板起臉,教訓其他人“認真打喲,放水就沒意思了。”
另一名落馬的貴州前高官王曉光,大會小會講信仰,“兩面人”入戲頗深。最初的采訪,還能聽到他退掉紅包禮金的故事。然而隨著采訪深入,真相漸漸浮出水面。面對商人送來的現金,王曉光的確選擇過拒絕,但同時又告訴特定人士,股市上有什么消息,可以帶著自己一起發財。從直接行賄受賄到官員變身“賭神”“股神”,貪腐手段似乎隱藏更深。
“兩面人”的表演以及各種更加隱蔽的貪腐手段,恰好印證著黨中央的判斷。正是2018年底的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反腐敗斗爭取得壓倒性勝利,全面從嚴治黨取得重大成果。” 中央政治局會議在作出這一重大判斷的同時,也明確重申“反腐敗斗爭形勢依然嚴峻復雜,全面從嚴治黨依然任重道遠”。
版面上的幾字之差,往往是現實中的天壤之別
2018年開年,因為采寫陜西省委原常委、西安市委原書記魏民洲的案例,我來到古城西安,也第一次見識到秦嶺腳下的別墅區。
當時通過調查采訪,知道魏民洲與這些別墅區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不過在雜志隨后刊發的有關魏民洲的報道中,這些只是一筆帶過,并未深究。原因大概有兩個,其一是魏民洲涉及違紀違法的問題很多,寫稿時只能進行取舍,其二是許多西安的朋友說,秦嶺別墅里水很深,不光一個魏民洲,何況之前許多媒體都報道過卻收效甚微,別墅照樣越建越多。
一晃幾個月過去,到了7月,由中央紀委副書記徐令義任組長的專項整治工作組奔赴西安,坐鎮秦嶺違規建別墅專項整治,問題的蓋子要被揭開。許多人重燃信心,身為調查記者的我,自然也投去關注的目光。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不時與西安的朋友聯系,從他們發來的照片、視頻中可以看出,秦嶺的拆違如火如荼,各種大型機械正在秦嶺山麓揮舞臂膀,昔日世外桃源般的別墅區變得塵土飛揚。
我多次打算赴西安采訪,啟程之日卻一再推延。我又聯系了許多媒體同行,他們的處境與我類似,要么準備去西安但并未成行,要么采訪之后稿件卻沒有公開發表。2018年的整整一個夏天,一種很特別的氣氛籠罩著秦嶺。所有人都知道這里有大新聞,公開報道中卻難覓只言片語。
直到10月15日,西安兩家官方報紙突然以整版方式圖文并茂的報道“支亮超大違建別墅”,才如驚雷般打破了這沉悶的輿論空氣。其實該別墅在9月29日已經開始破拆復綠,選擇此時大舉曝光,意味深長。兩家官媒率先發聲,當晚該別墅在電視報道中馬上更名“陳路超大別墅”。如此報道信號強烈清晰,各種媒體紛紛跟進,一夜之間秦嶺拆違聲勢大漲,士氣大振。
在十八大后的反腐風暴中,媒體力量一直發揮特殊的作用。從某名主要領導到直接點名道姓,往往呈現于版面上的幾字之差便是政治現實中的天壤之別。在這場秦嶺保衛戰中,官方與媒體的互動再一次展現。當媒體打破沉默,開始大規模報道秦嶺違建別墅之后僅僅半月,陜西與西安官場多名重量級官員落馬。
腐敗不僅存在于體制內
當記者就是四海漂泊,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哪里會鬧出大動靜,出一條大新聞。
當記者也不會缺少新鮮感,每天都會接到新的選題,到新的地方,認識新的朋友。
譬如2018年開年之時,我完全不知道,新一年中自己會去往何處采訪,哪些臺上人又會因嚴重違紀違法被查。
但無論如何,我都確信自己的采寫工作會繼續圍繞在官場的腐敗問題。廉政瞭望是一本專業的反腐敗雜志,多年來報道的視角也聚焦在官場。這在許多人看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既是反腐敗,不在官場里反,難道還有其它地方?
不過2018年,我的這一認知被顛覆了。雜志把視角延伸到商場,推出民企反腐策劃。
采寫官場反腐稿件多年的自己,奔赴阿里巴巴等多家大型民企總部,采訪這些民企內部的反腐。通過采訪,自己的固有觀念被大大改變。腐敗不僅存在于政府機構與國有企業,民營企業同樣為腐敗所苦。
例如一家大型企業的中層管理人員,先讓自己的親屬、同學成立一家公司,再利用職務之便,將本企業業務交到這家公司手中。這種看似商業合作的行為,實質正是腐敗。該管理人員透過這種方式,短短數年便斂財3億元。在與一名國內資深反腐學者探討時,學者感嘆說:“過去對于民企的腐敗外界關注太少。一個腐敗分子,再怎么喪心病狂,讓他兩三年時間斂財3億都難如登天,然而在民企內卻做到了。”
不妨這樣說,個別民企腐敗的金額已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但外界對其的關注并不多,甚至監管過程中也存在盲點。
完成民企反腐策劃不久,我又去了深圳。2018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幾乎每家媒體都會推出報道。廉政瞭望的稿件,則是聚焦監察體制改革。在深圳期間,我采訪了成立于2013年的前海廉政局。
前海廉政局是個新生事物,它不僅對前海1000多名公職人員進行監督,還為9000多家港企和近17萬家各類企業提供防貪服務。在前海采訪期間,我又回想起民企反腐的策劃報道。當時許多學者與企業界人士均表示,監察力量如何介入民企反腐是一個難題。
前海的改革實踐是否破解這一難題,還有待實踐檢驗。民營企業是改革的產物,40年前,大概不會有人想到,中國的民營企業有朝一日會發展壯大到今天這樣,多家民企甚至躋身世界500強。而改革中出現的問題,也只能期待用新一輪改革來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