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部扶貧協作的通江觀察

連日的陰雨過后，通江縣從縣城到各個鄉鎮的地面上都鋪著一層泥漿，在外頭跑一天回來，褲腳和鞋都沾滿了黃泥。

2018年12月初，通江已經降下第一場雪，銀裝素裹的雪景，點綴了思鄉情。這是浙江省遂昌縣在通江掛職的12名干部們在四川待的第一個冬天，跟時常晴空萬里的遂昌的冬天迥然不同，秦巴山區的冬季天氣陰冷潮濕，洗過的衣服總是晾不干，這又是一項需要適應的環境差異，但是掛職的日子，又似乎顧不上這些細節。

遂昌人在通江

雨雪天氣綿延不斷，姜云萍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看到晴天了。來通江的時候，女兒只有9個月大，有時候生病，她只能通過手機屏幕把心疼傳遞到兩千公里外。在遂昌縣中等職業技術學校擔任電商專業一級教師的她，曾帶領學生們取得過麗水市電子商務技能操作大賽的一等獎。在通江高明職中教授學生電子商務專業卻并沒有那么容易，因為缺乏電腦硬件，學生們對于電商沒有實操的概念。好在在兩地政府的大力推動下，通江電商學院在職中成立，抽象的課程終于有了相應的硬件條件，她終于可以指導學生上機操作，學習到如搭建網店等更實用的技能了。“按照規劃，這里以后會成為通江縣電商人才的儲備基地。”

進入農歷冬月，按照當地的習俗，到了殺年豬的時候，掛職通江縣委常委、副縣長的扶貧干部張春根這天到了火炬鎮，受到一戶因農特產品致富的村民邀請，請他去吃殺豬宴，當地稱之為“喝刨湯”。這是當地人表達對人尊敬的一種方式。來通江的第8個月，這個遂昌干部已經走遍了通江縣49個鄉鎮，鉆過養青峪豬的豬圈，進過培養通江銀耳的大棚，下過種土豆的田地，還親自為通江農特產品代言，成為當地家喻戶曉的“網紅縣長”。如今，他可以走進農戶家中，與他們輕松溝通交流，甚至“蹭”上一頓飯。鄉情濃郁的川味風俗，他還從來沒有嘗試過，與當地老鄉們圍坐院子里的土灶臺邊，新鮮出爐的殺豬菜端上來，是一鍋一鍋的熱情。

電商給通江注入了發展農特產品經濟的活力，讓很多農民擺脫了貧困。通江縣發改局辦公室主任王平介紹，“遂通協作”，首先是有了發展電商的鄉村振興參考模板，其次是掛職干部理念的輸入，再者就是各類項目和資金的流入。

傍晚，從通江縣人民醫院下班的掛職醫生葉輝照樣要跟分別上小學三年級和幼兒園的兩個孩子視頻，并輔導孩子寫作業，以此分擔一部分家人的壓力。扶貧干部當中，他是唯一一名醫生。他至今記得來通江的當天，先是從溫州機場飛往南充機場，然后轉了3個小時的車，到通江時已是凌晨。到第二天看到，通江縣的醫院硬件條件不比遂昌條件差，只是專業人才和服務理念有所欠缺。

除了葉輝，大多數掛職干部的業余時間都被工作占滿。來通江的12個人，張春根是“隊長”，他會時不時召集大家聚餐，離鄉千里，大家相互照應，以此一解鄉愁。生活上，張縣長是大家貼心的老大哥，但對于原則性的問題，可是毫不含糊。來通江之后，他給所有掛職干部定了“規矩”，盡力做好本職工作，遵規守紀，業余時間潔身自好，尤其強調不準沾染打麻將等不良嗜好。葉輝和姜云萍都還記得他強調這些紀律時嚴峻的神情，“一旦發現，馬上請你滾蛋。”漸漸熟悉以后，大家都知道他較真的脾氣，對這些“規矩”，都嚴格遵守。

葉輝說，在遂昌時，工作家庭兩頭顧，沒有什么時間靜下心來思考學習，在通江的日子，沒有別的干擾，業余的個人時間也多了，已經工作十來年的他又找回了學習的狀態，沉下來看書、寫文章，竟然還發表了幾篇學術文章。

之所以能沉下來，其實還有一個客觀原因是交通不太便利。在江浙一帶已經習慣了“一小時經濟圈”的干部們，要適應出行效率降下一個維度，去巴中市，去下鄉鎮，耗時少則兩三小時，長則有過八小時的記錄。那是一段讓張春根和掛職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的范宏偉印象深刻的路，通往離縣城最偏遠、基建條件最差的鄉，當時路還在建，遇上下雨、堵車，到后來車在泥路上滑行，只好下來踩著稀泥前行。要致富，先修路，這些路況，正是通江發展的一大瓶頸。記者來到通江時，巴萬高速公路巴中-通江段、壁州大道一期、7條農村公路都在緊鑼密鼓修建中，很多地方都是灰塵撲撲的工地，但在可預見的未來，暢通的道路將會給當地電商運輸、快遞帶來更多便利。

希望在年輕人身上

張春根喜歡和通江的年輕人打交道。他們敢想敢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和學習能力都很好，甚至在遂昌人到來之前，就已經通過網絡，拿到了脫貧致富的敲門磚。到通江的第17天，張春根就通過創業沙龍，把年輕人才召集了起來，此后又通過創業大賽，把這些散落在通江的優秀年輕人才挖掘出來，聚集到了一起，實現了資源的整合，形成了一股凝聚力。

如今，從電商協會的會長、快遞協會的會長，到致富帶頭人，宣傳片制作團隊，都是80后、90后。這支生力軍產生的效力不容忽視，張春根也希望把這些年輕人像空山土豆、青裕土豬一樣作為通江的名片推出去。

通江縣電商協會會長余江華記得，7月20日通江縣電商大會發布會當天凌晨，視頻制作團隊的90后創始人朱俊才把當天上午要用的視頻修改完畢“交貨”。

這個視頻拍攝一共只用了兩周的時間，張春根對朱俊提交的第一個腳本并不滿意，親自操刀修改了腳本。拍攝剪輯成型的短片7月17日交了第一版，在兩天時間之內完成了后期的修改。

從小喜歡電影的朱俊有一個電影導演夢，崇拜王家衛和陳曉卿。2015年他在大學期間學習的影視編導專業，跟同學合拍過網絡大電影。大三的時候回通江創業，開設了自己的攝像工作室。遇到家鄉發展電商的契機，他也為當地的推廣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

快遞協會會長杜恒峰，提交了《快遞企業的痛點》報告給張春根，從車輛、交通、用地、融資、政策支持力度等各個方面，剖析了通江快遞業發展的瓶頸。比如，當地縣城有很多天網抓違，導致很多快遞員收投件不敢多作停留。后來經過與交警隊的協商升級，改善了這一現狀，快遞網絡迅速建立。這一硬件的搭建，不僅打通了電商的運輸渠道，也解決了一部分就業問題。當地40多歲的村民趙剛，外出打工時受傷回到通江老家，沒法做重體力活兒，也沒有技能，成為貧困戶，當上快遞員后，憑著勤快，快速擺脫了貧困。

在民勝鎮的一家農村電商服務站，作為全國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范點，記者見到了80后站長楊艷，她已經在全鎮發展了7個站點，幫扶了17戶貧困戶，每天都可以賣到100斤的農特產品。站點上有電腦，可以在合作的線上商城進行代賣，當地很多農民都可以把農特產品放到站點上，委托她代賣，她也可以幫當地村民在網上代買家電百貨、農耕物資，還可以實現網上繳費，創業培訓等。她還點開手機朋友圈，向記者展示了近期熱銷的“爆款”產品。

山路蜿蜒，霧靄朦朧，記者隨車來到了大木樹生態種養殖專業合作社，山間霧重，空氣濕冷，爐火里木柴劈啪作響，一口大鐵鍋里正燒著山野味兒濃郁的柴火飯。

板房后的山上，是兩千只喝山泉水、吃糧食、刨蟲子吃的敞養跑山雞，場主是80后小伙子楊晗，這個電子科大畢業的高材生，之前是某服裝品牌營銷總監，回鄉跨界養殖業，也是看中家鄉生態養殖的前景。

養殖創業并沒有想象中簡單，因為不懂技術，第一批養殖的雞苗染上疾病后迅速虧損，吃了虧的他去農業局，得到了技術支持，今年的雞沒有生過病，而且搭電商的快車，銷路已經不成問題。

機遇藏在“匠心”里

“今天的通江就是十年前的遂昌，如果它抓住了這次發展的機遇，很有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變好，一切的關鍵，除了硬件的支持，還有‘軟件’的配套。”

張春根說的“軟件”，是當地干部群眾的思維轉換。

遂昌模式在通江發揮了作用，通江人在這一波電商潮中嘗到了甜頭。但是改變貧窮落后的現狀并非一日之功，理念的轉換也非一蹴而就。在把遂昌理念植入到通江的過程中，雙方的磨合，甚至摩擦時有發生。其中最突出的還是理念的沖突。

這一點，掛職農業局的高級農藝師夏益民深有體會。1966年出生的他，在遂昌有31年當茶藝師的經驗。多年在茶葉中浸染，他有一份制茶人的匠心與倔強。來通江不久，他就與當地茶藝師爆發過一場“沖突”，因此有了“老犟頭”的外號。爭執的起因在于，他堅持要以當地山地的地形作為茶園修整的依據，而當地的茶藝師則要求整齊劃一。雙方爭執不下，互不退讓，最終的結果是，當地縣委書記出面，給這件事情定了調，“以后再有種茶方面的爭議，聽夏老師的。”

“在種茶這件事情上，我不是要逞強，我有自信。”夏益民的較真，也體現在對于采訪的態度上。在得知要接受采訪后，他通過負責宣傳的同志告訴記者，一定要提前給一個采訪提綱，他好做充分的準備。

與記者碰面后，他就開始一絲不茍地從政策優勢、氣候地形條件、人口優勢、技術支持等方面談起了通江發展茶葉的優勢，但作為重要的補充，他又非常認真地談到，通江發展茶葉雖好，但也有一些限制，比如交通條件的限制，比如技術、理念上的差距，“需要一點點地改進”。

有類似感受的不僅是夏益民，掛職通江縣農業局，負責茶葉種植的朱彩虹，同樣具有先進的茶葉管理經驗。他們在指導當地種植、管理茶葉時，發現一些茶農堅持自己的管理理念，有的采一季荒三季，而對他們授課講的管理技術也沒有真正感興趣。無奈的同時他們也明白，先進的管理理念不是一天兩天能夠形成的，他們只能用實際行動，努力去改變現狀。

通江的傳統農特產品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在明清時期，通江銀耳便已享譽全國，一兩通江段木銀耳甚至可以堪比黃金的價格，一斤銀耳的價格就可以供一個學生一年的學雜費。但是隨著時代變遷，名氣越大，被模仿和偽造的概率也越大。近年來，由于符合段木銀耳生長的5年生段樹減少，銀耳產量受到了影響。但市面上的“山寨貨”卻層出不窮。如何通過行政手段、法律途徑保護名優特產，是張春根一直在思考并努力破解的問題。

“樹大招風、防不勝防，不能滿足于一枝獨秀，要多枝開花。”張春根說，通江需要培育新的特色產品，并且借助政府搭臺的電商平臺賣出去。“不僅要有銷路，還要賣得起價。”比如前段時間的“爆款”空山土豆，在精心策劃制作的宣傳片《空山土豆出山記》中，種植土豆的何元海是空山鎮的貧困農戶，年近70的他獨自撐著一個家，不僅要照料腿腳不便的老伴和雙眼失明的兒子，而且還供養兩個孫女。他說以前自己賣土豆，只能賣到五六毛，沒有突破過一元，如今統一收購郵發，可以賣到一元二，而且銷量也不愁。一家人因為土豆擺脫了貧困。

“說到底，能不能賺到錢才是根本——群眾其實所有的事情只有這一點死理。”張春根對工作的思路很明確。

在通江的采訪，也是一場進修。

從接觸到的每一個人身上，都可以學到一點什么，或許是他們處變不驚的狀態，或是他們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或是他們樂觀豁達的性格，或是他們一絲不茍的敬業精神……

人說天時地利人和，也許，只有當所有人心往一處走，力往一處使的時候，一個地方的變化是日新月異的。遂昌-通江只是東西部扶貧的一個縮影，從這個縮影里，可以看到我們扶貧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