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個人操守難以抵御文化性的腐敗
廉政瞭望:選擇清朝這段歷史,是因為這一時期在中國歷史上有什么特殊性嗎?
劉誠龍:努爾哈赤以“13副鎧甲”起兵,建立了一個疆域闊大的大王朝,這不是蛇吞大象,算得上是螞蟻吞大象了,可悲的是,推倒大清的也不過是一個連一個營的規模。
李鴻章將大清興亡,呼之為“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此言不虛,這不是以前一個朝廷換另一個朝廷之變局,而是整個制度在翻篇,千年封建帝制被結束了,這對中國影響要有多深刻就有多深刻。
清朝離今不遠,從讀史角度來看,確實是一座富礦。大清官人千千萬,大清官人做官法子萬萬千,貪官、清官、庸官、能官,循吏惡吏、良臣奸臣,組成了一副色譜紛陳百官圖,確實有料。但是,百官做官法,不是我要說的重點,對宮廷斗爭,我興趣不很大,更多注目的是百官其做官,如何去影響一國之興亡,這才是需要去思考的。
廉政瞭望:你在書中寫到,即使是曾國藩這樣的人,也免不了為別人題詞之類的,拿不到錢還大發脾氣,這種官場陋習古已有之,似乎一兩個清官不足以改變這種體制性、文化性的弊病?
劉誠龍:曾國藩“中舉”了,贏得了當官資格了,他就拿著這個“進士”名號,到處去吃大戶,去打秋風,人家不給或給少了,他還大發脾氣,這與曾國藩的理學代表及“曾圣人”形象大不符。但是,在當時這種變相索賄卻不是“羞恥”,整個文化對此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歷史上有些時期,官員將貪當一種能力,你能貪,是你有能力,你貪得多,你是能力強,笑貧不笑娼,史上很多時期,價值觀真亂套了。
到了后來,曾國藩很少以“題詞”之類手段去弄“灰色收入”、大搞“陋規”福利,個人操守樹立起來了,但不意味著他徹底改造了官場,他對官場“潛規則”依然是俯首稱臣的。比如,湘軍剿殺了“太平天國”后,要向戶部報銷“軍費”,不管什么名目,哪怕是將士流血犧牲,戶部潛規則是都要給行賄,給“小費”,給“加班費”。這回,皇帝高興,“親自”批示財政,可以不用戶部審批,直接報銷。曾國藩高興壞了。但是,曾國藩先前談妥的8萬兩“賄款”,一分錢不少,還是給了戶部。這里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個人操守難以抵御體制與文化的腐敗。
起用一批批清官能官循吏良吏,也可以以量變促質變,若好官在數量上超了壞官,能贏得“少數服從多數”之“效應”。事實上,曾國藩領導的湘軍有腐敗,但不嚴重。
廉政瞭望:左宗棠、李鴻章、張之洞這些名臣也相繼在書中登場,如果按照你個人的喜好排序,這三名晚清重臣的順序是怎么樣的?
劉誠龍:前人曾經點評過大清部分官員:岑春煊不學無術,張之洞有學無術,袁世凱不學有術,端方有學有術。這個評論指定不對,塞了個人私貨,端方算甚“有學有術”呢?按喜歡之由低到高,我自個這樣來排列:李鴻章,張之洞,左宗棠。
李鴻章自稱是大清裱糊匠,他做官確乎是很“漿糊”的。他在處理與列強關系時,也有其骨氣,有其難處,但李鴻章做官,愛搞小圈子,多起用其鄉黨;李鴻章另一個問題是,他沒有超強意志力,做一個承平宰相或可以,問題是他處于“亂世”啊,他做不了“救時宰相”。在與列強較量中,他往往自輸陣腳,仗還沒打起來,就“投降”,就“輸誠”。
張之洞最先做的是“清流”,骨子里有一股書生氣,是大清末年一位難得的明白人,武漢城市建設,應該感謝他。張之洞的明白也是有限度的,他任湖廣總督,行政算得上比較開明,搞洋務,發展經濟有他一套;晚清時候,uXBsHnReHYWnnz6Zo1SLwg==湖南成為“新力量”,跟張之洞也是很有關系的。當時湖南巡撫是陳寶箴,改革力度很大,張之洞多是支持的。但對湖南越來越呈現出的“趕超”姿態,張之洞卻是壓制的,對康梁思想在湖南的傳播算是“始亂終棄”,他也沒能成為“救時宰相”。
左宗棠在大清乃至在整個家天下制度下,是一個“異數”。他個性鮮明,為政強悍,是一頭闖入“瓷器店里的公牛”。左宗棠有很強個性,更有很強的家國情懷,他跟曾國藩絕交,不是個人之間有私仇,而是對曾國藩甩“清剿亂臣賊子”之擔子大不滿。為家國計,曾國藩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左宗棠是抬著棺材進新疆,李鴻章從來沒有過這種壯舉。敢于擔當,敢于亮劍,有個人操守,有家國情懷,官場最需要的是左宗棠。雖然他有他的弱點,如在培養官員上,他比不上曾國藩。
思想需要“雜交”
廉政瞭望:你寫過一本叫做《民國風流》的書,如果說《一品高官》的屬性是“冬天”,那么《民國風流》就屬于“春天”,你推崇民國那一代知識分子,你認為是什么造就了他們的精神和氣質?
劉誠龍:我不把民國當天堂,同樣,也不把民國當地獄,民國只是中國歷史的一個過渡,遠沒有完成她該完成的任務。
民國知識分子有特立個性,有獨立思想,有自由精神,我更想贊頌的,是他們有家國情懷,有天下擔當,不管他們秉持甚思想,不管他們取何反叛姿態,他們都是在為國家前途想,為人民命運憂。這不比后來知識分子,更多的是憂職稱,憂工資,憂自己位置,即使他們發宏論,內里也藏著“小九九”,這就是所謂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民國人,或者思想不成熟,很粗糲。然則再粗糙的利國主義者,也強于與好于“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民國士子的成長,與以前大不同的是,他們既受傳統浸淫,更接受外來文化熏陶,不管他們以多么激烈地反傳統姿態示人,其實傳統文化已烙印在其基因之中,他們比我們一些對國學推崇備至者,更富有國學底蘊。這一點非常重要,植物雜交有優勢,能優產,思想雜交也有同樣效力,比植物成長更有優勢更能優產。
廉政瞭望:作家王躍文稱你是潛伏在官場的“文學特工”、官場“深喉”,有人說你寫的歷史“好看”,你是如何在真實與好看之間平衡的?
劉誠龍:寫得好看,并不是亂寫。我特別看重歷史真實性,包括細節,以前喜歡從野史里取材,現在多從正史,但我不是研究歷史的,很大程度上,我是借歷史之舊瓶,來裝我思考之新酒。我常常最感覺臉紅的是,文章中有硬傷,若有人指出,感激之余,立刻在自己原文中去改正。
歷史上有很多故事是挺好玩的,本身情節十分生動而富趣味,我讀歷史,對這些故事最感興趣,納入文章中的,就是這樣“微歷史”與“趣歷史”。我個人偏好,喜歡用“歪一點”的俚語、俗語、網絡用語,去描述古人,去煮歷史。自吹下鄙人作文,用詞是“歪”的,用心是正的,雖無能卻有夢——夢想世界變得更好。
作者:劉誠龍
出版社:民主與建設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08月
本刊特約作家、歷史學者劉誠龍的新作《一品高官》,以幽默生動的語言,聚焦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翁同龢、張之洞等清朝“大人物”。作者從浩如煙海的故紙堆里尋出各有個性各有特點的人物,還原了當時的官場生態與社會背景。從這些高官的故事中,讀者能夠窺見歷史的辛酸與無奈。本刊日前專訪了劉誠龍,他希望在“頌清官、揚正氣,又刺貪官、懲腐惡”背后,大家應有更多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