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兩個月的風雨后,近日,中美發表聯合貿易聲明,將兩國從貿易戰的邊緣拉回。中美達成縮小貿易收支差距、重視知識產權、鼓勵雙向投資等協議,中國承諾加大美國農產品和能源進口。
審視這一結果,對中國而言實屬不易,是在美方“對華鷹派”陣營不斷壯大、第一輪來華要價氣勢洶洶的背景下達成的,避免了最壞情況的出現,即短期內與美國相互貿易制裁,為中國經濟保持穩定增長贏得了時間。
展望未來,中美貿易全面開戰的避免并非意味著兩國貿易摩擦的終結。相反伴隨著中國綜合實力的上升,預計中美貿易摩擦會呈現持久戰狀態。
回顧上世紀70年代-80年代的貿易沖突,也可以發現,美國一旦揮起貿易大棒,往往不會輕易收手。況且當年操刀日美貿易戰的萊特希澤現為美國貿易代表,預計其不會輕易放松對中國的壓制。5月22日特朗普表示,不滿意中美貿易談判結果,提議對中興追加13億美元罰款解除禁令,美國態度呈現出爾反爾態勢。

因此,應該認識到問題的長期性,及時總結本輪中美貿易爭端背景下,中國的應對之法,并且從中獲得啟示,對于應對未來可能再度出現的中美經貿分歧是至關重要的。
中國應對中美貿易爭端的五點思考
回想本輪中美貿易爭端之初,市場有一種頗為擔憂的聲音,認為中美貿易會重蹈日美貿易戰的覆轍。而倘若這一預判一語成讖,中國與全球經濟恐將迎來轉折,改變2017年以來全球貿易出現的向好趨勢。但好在通過過去兩月中美兩國之間的多次博弈,中國避免了最壞情況的出現,十分不易。那么,究竟哪些因素促成了當前結果的出現?事后來看,我們認為,如下幾點對避免貿易戰起到了關鍵作用。
第一,堅持中美經貿關系壓艙石定位不動搖。
可以看到,近年來伴隨著中國綜合實力的顯著增強,中美關系進入非常態,不僅僅在傳統的安全領域,就連一向被視作中美利益交匯點的經濟領域,兩國摩擦也將持續上升。《2018美國國防戰略報告》中公開將中國定位為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其后地緣政治上爭端不斷,南海問題、朝核問題、臺灣問題上頻頻交鋒,對華鷹派人士全面上位。同時,除了就貿易領域的刁難,美國甚至對中國科技企業大打出手,劍指“中國制造2025”,遏制中國發展態勢明顯。
對待矛盾升級,有不少聲音鼓吹中國將全面超過美國,應該無懼美國威脅。但其實這樣的樂觀情緒并不可取。因為盡管近年來中國發展迅速,在諸多領域實現彎道超車,但從人均和絕對GDP、創新機制、科研與教育能力以及軍事力量方面,中美之間仍有不小差距。且中國國內仍面臨防范金融風險與加快供給側改革的重大挑戰,一旦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經貿壓艙石動搖,則很可能將中美關系帶入冷戰模式。外部沖擊可能改變改革開放以及加入WTO的中國經濟增長路徑,對中國而言絕非上策。
因此,對待來勢洶洶的美國,管控分歧與盡量避免直接對抗是應對貿易爭端的最佳選擇。值得肯定的是,中國決策層對待這一事件也始終堅持中美經貿關系壓艙石定位。正如習近平所言,“我們有一千條理由把中美關系搞好,沒有一條理由把中美關系搞壞。”在此背景下,中美貿易談判強調雙贏為協議的達成奠定了基礎。
第二,對等還擊,理性克制為避免沖突升級創造條件。
在整個迎戰過程中,中國始終堅持對等還擊為主要原則。這樣的策略一度備受質疑,懷疑者指出中國的反制措施過于溫和。然而,我們并不這么認為。
在我們看來,對等還擊是合適的策略,原因在于:
中美貿易戰并未真正開打,已經落地的制裁只能算是貿易摩擦,不應激化矛盾。其實,直至第二輪中美貿易談判之前,已經付諸實踐的只有美國對鋼鐵和鋁產品加征關稅,而這一措施并非只針對中國,歐盟、日本、韓國、加拿大等盟友均位列其中。相比于美國盟友,上述制裁對中國的影響實則有限。例如,中國對美國鋼材出口不到20億美元,占中國鋼鐵出口比例的3.6%;中國對美國鋁出口約為19.3億美元,占中國出口比例16%。從這個角度來說,對等還擊、理性克制是避免將貿易戰推向升級的重要應對。
貿易戰對于中國影響更大。中國有巨額貿易順差,一旦爆發全面貿易戰,很可能受到更大的影響。2017年,中國對美商品出口占中國商品總出口的19.1%。中國對美商品出口不僅集中在傳統的勞動密集型產業上,而且隨著中國自身制造業的升級,資本密集型產業如電子機械等對美出口也大幅增加,出口量甚至趕超勞動密集型產業。與此同時,雖然理論上中美爆發貿易戰后,中國對美國的商品出口會轉向其他國家地區,但實際上,中國主要出口商品中在其他幾大出口國所占的比重已相當之高,進一步提高出口比例和市場占有率的空間極其有限。
任何反擊手段均難做到全身而退。雖然美國大豆、飛機、汽車是對華出口占比較高的領域,但一旦以這三種產品作為應對武器,也不能做到全身而退,均是有利有弊。
例如,波音在中國市場份額較重,唯一替代是空客,歐洲政治風向也多變,過度依賴歐洲同樣十分被動;美國通用汽車在華投資逐年加大,打擊美國汽車企業對外資流入不利,也可能加劇對外資不能一視同仁的批評;而中國四成左右的大豆來自于美國,減少美國大豆進口短期內也會造成供給短缺,推升飼料價格上漲,并引發通脹。
第三,以中國快速增長的市場為有力談判砝碼。
雖然貿易戰對中國不利,但也應認識到,貿易戰對美國也有所損害。在中美交鋒中,中方將快速增長的國內市場作為有力談判砝碼,并配合以進一步開放市場的承諾,為避免貿易戰奠定了基礎。可以看到,當前中國零售市場已經接近或者有望在今年超過美國市場;這與當年日美貿易戰時,日本情形明顯不同。1985年日本零售市場僅為美國的三分之一,日本零售業市場規模相對較小,且多為自產自銷,對進口消化能力相對較弱,使得日本市場對美國的牽制較小。
此外,強調貿易戰對美國的打擊,以及避免貿易戰符合中美雙方利益,也十分必要。畢竟從美國角度來看,一旦貿易戰開戰,也將出現“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局面。
例如,中國是美國繼加拿大和墨西哥之后的第三大出口國,美國對華商品出口不僅包括高附加值的工業產品,如飛機、汽車、電子設備,也包括資源型商品,如原木和谷物。當前中國零售市場比肩甚至超越美國,一旦引起中國方面的反擊,美國企業來自中國的利潤也會大幅縮減。
同時,強調中國服務業對美國的重要性。畢竟相比于貿易逆差,美國對中國的服務業是順差;此外,如果考慮到香港“超級聯系人”的角色,每年有相當多的中資企業利用香港作為并購和投資平臺,真實的影響會更大一些。
此外,美國可能會選擇其他國家進口替代中國產品,但實際上,短期內要想找到中國制造的完全替代品相對困難。例如,美國九成的雨傘進口、八成的玩具進口、七成的頭飾進口來自中國,一旦貿易戰開打,則難免推高通脹,對美國消費者不利。實際上,當前已經有擔心美國工資上漲會推動美國通脹的上升。
第四,借助一切可能團結的力量。
本輪中美貿易談判交鋒中,中國積極爭取美國國內工商業的支持,是十分關鍵的。其實,美國內部本就不是鐵板一塊。
一方面,在特朗普團隊中,既有強硬的對華鷹派人物,如白宮貿易顧問納瓦羅和貿易代表萊特希澤,也有鷹派中相對溫和的財政部長姆努欽,且新任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庫德洛其實一直以來對加關稅不滿,提倡自由貿易。在此背景下,不難發現,相比于第一輪中美談判中美方的漫天要價,第二輪談判中美協定已經明顯溫和,預計財政部長姆努欽在促成協議達成方面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
另一方面,美國商會對于特朗普發動貿易戰亦持反對態度。這體現在美國商會給美國貿易代表的信件中曾清晰提到,對華加征關稅,不但不能解決當前中美貿易關系的焦點爭議問題,而且會起到相反的作用,理由在于其一加稅對于美國企業和消費者來說是隱形稅收,最終會損害美國的國際競爭力。
其二是影響全球貿易和供應鏈,進一步損害美國企業、工人、農民和投資者的利益;其三,歷史上單方發起的關稅從來沒有過成功的例子;其四中國產品加征關稅會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縮減美國稅改的效果。
正是基于美國商會的反對態度,中國在與特朗普斡旋時非常注重加強與美國工商人士的溝通,起到了較好的效果。如在3月底,李克強總理會見中國發展高層論壇年會的外方代表時表示,對外開放是中國的基本國策;在5月中旬中方赴美參與第二輪談判之際,王岐山副主席在會見美國工商界人士時表示中美雙方要加深了解,增加信任,通過對話協商解決存在的分歧。
第五,適時表態加快推動改革。
今年是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 4月習近平主席在博鰲亞洲論壇的主旨演講中高舉改革開放大旗,肯定了改革開放對中國過去40年帶來的巨變和偉大成就,并為接下來中國加快改革開放表明態度,包括習近平提到,中國將在大幅度放寬市場準入、開放金融業、汽車行業、改善投資環境、加強知識產權保護、主動擴大進口、降低汽車關稅、加快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政府采購協定》進程等方面有新的舉措等等。
與此同時,在習近平主席強調改革落地“宜早不宜遲,宜快不宜慢”之后,中國金融開放步伐明顯加快,短短一個月,已有瑞銀、野村、摩根大通和法興銀行等表態準備成立控股合資券商。5月22日,中國則宣布進一步下調汽車關稅:即稅率分別為25%、20%的汽車整車關稅降至15%;將稅率分別為8%、10%、15%、20%、25%的汽車零部件關稅降至6%。
上述舉措雖然沒有直接對于貿易戰風險的回應,但即是內部需要,也符合外部訴求。加之本屆領導人在推行改革方面體現了言必行、行必果,雷厲風行的特征,改革落地速度超出預期,為促成中美貿易協定的簽署起到了很好效果。考慮到中國承諾加大對美國的進口而非限制出口的方式縮減逆差,預計今年美國能源、汽車對華出口會有較大幅度的提升。
做好中美貿易摩擦長期存在的準備
當然,盡管中美達成暫時協定,但回顧整個事件,我們認為,對未來還應保持警惕。此次中美共識并未提及“中國制造2025”和國企補貼等議題,特朗普對待中興事件態度也反反復復,意味著貿易戰雖然短期內可以避免,但中美貿易摩擦或具有持久性。
特別是發生在中美貿易爭端期間的中興事件,不應將其看作孤立的商業事件,畢竟針對中興違規,美國此前已判罰高達8.9億美元罰金,對于中興違規來說并不算輕,而僅僅落實不利,沒有兌現對35人施以紀律處罰的承諾,便對一個中資企業禁售七年,直接結果將企業推向生死一線,是明顯的量刑過重,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上世紀80年代,美日貿易戰中的東芝事件。彼時美方認為,美國在半導體技術、光纖技術、智能機械技術等領域落后于日本,對向蘇聯出口數控機床的東芝公司下了三年禁令,禁止東芝進入美國市場。而縱觀整個日美貿易戰,前后縱跨30年,涉及到紡織、鋼鐵、半導體、彩電、汽車等諸多領域,而東芝事件也是當時美國對日壓制的一個表現,即抓住一點由頭,便強力打擊壓制的策略。
從這個角度來看,中美博弈或是個長期過程,預計中美兩國博弈從短期、中期、長期的不同體現歸納如下,即短期來看,美國貿易摩擦是主要分歧。從中期來看,中國制造的崛起以及高技術領域與美國差距的減小,已經引起美國的警覺。從長期來看,超出經濟領域,出于“修昔底德陷阱”的風險,美國對華的全面反制也絕非杞人憂天。基于此,應吸取日美貿易戰和本輪中美貿易爭端的經驗教訓,重視以下幾點:
第一,心態上,應摒棄上升期心態的過度膨脹。
日本快速發展與上升期的過度膨脹引起了美國的警覺,并拉開了集中力量遏制日本的開端。哈佛大學學者Ezra Vogel著作《Japan as Number One: Lessons for America》是日美貿易戰前的暢銷書,提出了美國第一地位受到挑戰的背景;而日本學者《The Japan That Can Say No》一書,則從日本的角度反映了當時日本人內部普遍出現的自信心過膨,為其后美國的全面打壓埋下了伏筆。回歸當下,“中國制造2025”、“一帶一路”倡議,本是中國自身發展的戰略目標,但卻被某些媒體(輿論)過度渲染成對全球秩序與美國的挑戰,進而惡化了外部發展環境,是未來需要在宣傳上有所警惕的。
第二,加快推動改革而非拖延改革。
在上世紀70年代,日本國內市場對外開放程度較低,直至亞洲金融危機才被迫加快金融開放。而應對日美貿易摩擦,并沒有采取開放市場,加大進口的策略應對,而是采取自愿出口限制的手段。相比而言,中國并未采取這一方式,而是通過加大進口與開放以應對。
例如,加大進口方面,考慮到金融危機以來,中國對外需的依賴程度已然降低,內需已然成為帶動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同時,中國出口份額占全球比重第一,進一步增加份額的空間減小,因此,從以往過度強調出口到進出口并重,有助于獲得可持續的發展。
同時,汽車行業的關稅過高,不僅遭到海外輿論壓力,對國內消費者福利也是一個損害。當前國內汽車關稅較高,加之增值稅與進口消費稅,中國進口汽車的綜合稅負顯然過高,推高消費者成本,對于發展到當前階段的中國汽車行業而言也是一種過度保護。
此外,在金融領域,中國金融市場外資參與度不高,加大開放力度,可引入競爭,適應全球化與提高國內金融業潛能,對中國金融企業來說未必是壞事情;而減少政府補貼、加強知識產權保護、打破隱形玻璃門旋轉門,完善監管與法律,既是外部訴求,也是延續中國改革開放的未盡之路。
第三,注重科技興國戰略。
中興事件意義清楚地說明科技同樣是未來中美角力的領域。雖然高新技術產業是美國相對占有優勢的領域,但美國選擇在此領域出手,源于其看到了此領域過去十年來,中國的高速發展以及潛在威脅。
可以看到,在人工智能、云技術、物聯網等高科技領域,中國異軍突起,在短短幾年時間發展勢頭壓過了傳統科技強國德國、日本,直追美國。因此,對待此次中興制裁,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應意識到,自主創新而非以市場換技術,對于中國企業逐步實現從跟隨到引領,從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轉變的重要意義。
綜上而言,我們認為,對待中美貿易戰,盡管中國在應對方面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短期內風險也有所緩釋,但并不意味著中長期美國對華強硬態度的改變。
抓緊難得的緩沖期與機遇期,盡量推后與美國攤牌,加快落實十九大提出的全方位改革目標,實施科技興國和“中國制造2025”戰略,鼓勵創新,保護產權,通過國內科研實力提升,將握在外國企業手中的核心知識產權和技術,變成真真正正自己的技術,進而提高整體經濟實力與加快中國崛起速度,才能為未來更加嚴峻的外部形勢留出準備空間與預案。
(摘自《財經》2018年第13期。作者分別為瑞穗證券亞洲首席經濟學家、瑞穗證券宏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