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華“火”了。不久前,他在網絡平臺發表演講《“與人為敵”的人居環境》,幾天后,視頻播放量就超過10萬次。
這個51歲的北京大學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副院長喜歡穿雙運動鞋,背雙肩包,愛笑。
在演講中,看起來很溫和的他控訴改造得很窄的人行道、蟄伏在十字路口的報刊亭、橫亙在路中間的鋒利鐵絲……在他眼中,這些都充滿危險,有可能絆倒老人、扯住孕婦、讓殘疾人失去走出家門的勇氣。
他呼吁城市居民發現問題就撥打政府服務熱線“12345”,反映切身感受到的不便。
李迪華把自己的演講看作一場“啟蒙運動”——喚醒人對常識的感知,期待人們“雙眼不再被馴化”。
它不該出現,這是常識
李迪華的演講在網上引發大量共鳴,網友在微博上留言,大吐生活中的苦水。
一些人通過朋友輾轉聯系到李迪華,談起自己的經歷。有人被人行道盡頭的水泥墩子絆過跤,有人差點擦上棱角尖利的廣告牌。還有人坐輪椅出差,住進市中心無障礙設施充足的酒店,依然感到進出不便。“只能慶幸自己是骨折,還有康復的一天。”
這些沒有超出李迪華的預料。對公眾發表演講前,幾個朋友勸他“沒必要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但他認為,這些老問題已經“被漠視得太久了”,“做這個事情不是為了自己”。

演講中使用的近40張照片,是李迪華花了20年拍攝的。他幾乎每天挎著相機,只要發現路有“不平”就拍攝下來。他的鏡頭不需要審美,只要現實。
26年前,李迪華開始關注城市中的這些“風險”。當時他正讀研究生,經常陪外國專家考察。他回憶,歐美學者剛到中國時“不會走路”,在校園里,他們不主動避讓機動車,經過小溝小坎都可能摔倒。遇到年齡大的學者,他會特別小心,生怕出事。
雖然那時還未踏出過國門,李迪華已被這些專家反復教育,“步行環境中不應有這樣的風險存在,如果有人因此受傷,責任人將面臨巨額賠償”。
有孩子之后,李迪華更容易注意到,孩子在哪里摔倒、被哪里的植物傷著、在哪里推嬰兒車不方便。
不久前的一天,李迪華聽朋友說起,在四川某地某小區,一個5歲男孩在玩公共健身器材“太空漫步機”時,將一只金屬踏板反向高高扳起,然后松手。踏板砸中一個小女孩,導致其死亡。
李迪華覺得很難過,他曾在多個場合反復提起這類健身器材的危險性。“問題是,在小區里,你能夠阻止小孩那樣使用嗎?如果你不能阻止,就意味著這個器材不應該出現在公共場合,這應該是一個常識。”
在他看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城市人口增長超過6億,國家用這么短的時間建設了足夠體量的城市滿足人們安居生活的需求,值得肯定。在40年時間里,不少外國人“入鄉隨俗”,習慣時時刻刻看清腳下,中國城市的一些問題仍然沒有得到顯著改善,令他焦急。“設計師需要有比公眾更加強烈的安全常識意識、責任意識,并且要把它們變成自己的追求和情懷。”
每個人都是這座城市的擁有者或建設者
在采訪中,李迪華一直不忘提醒記者,“常識應大于知識”。“我們不要去談論高深的知識,我們要談論人的感受,人的體驗,要主張自己的權利”。
2005年,北大開設了景觀社會課程,這在當時國內尚屬首創。課程的宗旨是“心里有人,眼里有社會,腳下有土地”,李迪華解釋,要讓學生用腳走入真實的環境,與人打交道,“很多學生讀研究生了,都不敢到陌生環境中和陌生人說話”。
處處強調“人”的李迪華回憶,在研究生的第一堂課上,他會禁止學生在未來3年使用“以人為本”四個字。“使用這種貌似理解但不是真理解的詞,反而會造成麻木,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崇高,會講大道理,實際上是剝奪了人們真實的想法”。
李迪華會帶著學生,從銀河SOHO到團結湖,從天壇公園到團城,邊走邊看。他專挑刮風下雨等壞天氣出去,認為這種情況下“最適合剖析一座城市”。“校門口的一灘積水,20年了都還在。城市管理者沒發現嗎?”
在他眼中,“20%的老年人口,20%的兒童,還有約5%的殘障人士”尤其值得關心。
他讓學生租輪椅、借嬰兒車,親身體驗在城市中行走的不便。一些學生乘著輪椅來到臺階邊緣,3—5厘米的高度足以擋住輪椅。推著嬰兒車的學生要時不時去保護“孩子”免遭坑坑洼洼路面的顛簸,或避開纏繞在電線上的尖銳的鐵絲。
在媒體報道中,學生對他課程的評價是:“選過課的,都變得瘋瘋癲癲,走到哪里,不滿意到哪里。”
費晨儀曾選修李迪華的課,如今她在某交通研究中心工作。同事每3人一個小組,要選擇一個課題進行探究。她對老師的一句話印象深刻,“這不是一個真問題”。
“什么是真問題?”李迪華給記者舉例,他的一個學生曾經在調查了各種盲道問題后,向他提出要做“北京城市盲道使用狀況評價”的研究。李迪華沒有馬上否定,讓他去拜訪盲人,了解他們怎么出行。
這個學生帶著疑惑拜訪了幾家盲人按摩院,發現沒有一個盲人使用盲道。他又去盲人學校,看到盲童在學校周圍跑步,稍遠點就哇哇大哭。最終這個學生把研究的方向改成了“城市是否需要盲道”“盲道建成什么樣,盲人才能使用”。
對此,李迪華說:“如果不確定這些,關于盲道研究的課題看似很科學,實際上可能不是真問題。”
過去做設計師時,費晨儀曾聽到行業內的抱怨:“有人不跑現場就直接設計圖紙。”
在她看來,之前人們對城市化的理解是城市不斷擴張,如今可建設用地減少,城市已經不是一張白紙,“不能再隨便抹了”。更重要的方向是進行城市更新,了解居民已經習慣生活的地方,去做改造,這些都逼迫規劃師和建筑師更深入地了解現狀。
世界資源研究所中國可持續城市項目主任、中國交通項目主任劉岱宗告訴記者,世界銀行正在非洲推廣“城市眾包項目”,就像人們可以在手機地圖實時上傳交通信息,城市也需要監護者,及時反映帶給居民不便的問題。
費晨儀工作的研究中心開發了一款手機應用,鼓勵用戶隨時上傳體驗信息,收集問題,希望能發揮長期監督的作用。
在景山社區推廣這款程序時,她并沒有得到多少居民的信任。有人認為,即使反映問題,也不會得到回應。費晨儀向他們保證,機構直接跟政府合作,所有意見都會反饋給政府,“雖然很難做到百分之百解決,建立一個好的溝通機制,也很重要”。
一位居民說,胡同周圍要建設圍墻,沒有圍墻,胡同里會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人,覺得不安全。
“其實他的需求不是圍墻,而是安全。我們需要去識別他的需求,這是規劃者應該做的。”費晨儀告訴記者。
“有時候大家可能會忘記,作為居民,每個人都是這個城市的擁有者或建設者。”費晨儀說。
最后支持你的,可能是最初反對你的人
李迪華在演講中強調,自己堅信撥打政府服務熱線(12345)反映問題是十分必要的。“今天的問題是,人們有不舒服,擔心說了沒有用,就不說了。我們要做的就是要鼓勵人們表達不好的感受。”
他在演講中提到,某天去學校新食堂吃飯,下樓時發現拐角靠墻處有一條高于臺階的平臺,他立刻想到:“這很危險,萬一有學生在這個地方踩空怎么辦。”他掏出手機,給后勤部部長打了個電話,3天之后,這里就裝上了一道安全護欄。
這個在北大待了20年的老師,就像一個實時監控器。6月16日中午,在接受完記者采訪后,李迪華騎著漆面斑駁的自行車,從北大未名湖畔向東門騎行。一路上,他嫻熟地繞過人流密集的地點,繞過突然出現的路障。
48小時后,李迪華向記者回憶,兩天前那個騎行的中午,他在北大校園法學樓前發現了5個問題,涉及5個不同的部門,包括路燈燈桿的位置、電子監控桿位置、人行道高差、窨井蓋處理、綠化帶和人行道搶空間。
對此,他也不得不搖頭:“即使是專業人士都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或者即使說清楚原因,問題也不一定得到解決。”

在劉岱宗看來,一座城市的發展是由許多部門聯動工作的。不同部門有不同的目標和利益訴求,規劃部門希望城市充滿活力,城管部門也許希望街道越干凈整潔越好。
“我覺得這不是設計可以解決的問題,核心是機制體制的問題。”
對于李迪華的呼吁,劉岱宗認為,應該讓政府服務熱線更好地發揮作用。比如設置一個事后評估機制,“就像網絡購物一樣,東西買完一個月是否滿意”,要納入政府的政績考核里面。或者可以學習環保部門,對民眾反映的問題進行督查。“有了這些制度,才能保證打電話有用。”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歐美國家的城市化也充滿挑戰。城市的整潔、有序一度是規劃者追求的方向。
1961年,簡·雅各布斯《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問世。在書中她寫道:“設計一個夢幻城市很容易,然而建造一個活生生的城市則煞費思量。”
“越來越多人騎車,越來越多人走路,我們要為騎車的人和走路的人創造更好的條件。”李迪華說。
劉岱宗告訴記者,在20世紀80年代,丹麥和如今的中國相似,也曾被汽車占領街道。那時,丹麥首都哥本哈根制定了長期的政府計劃,悄悄縮減停車位的數量,增修自行車道和步行空間。經過10年努力,哥本哈根從“車滿為患”變成自行車王國。
在新加坡,人行橫道會在路中心的綠化帶設置“休息點”,方便老人穿行。在這些特殊區域,機動車道會使用道路變窄、繪制閃電標識等方式,引導車輛放慢速度,保證步行者的人身安全。
李迪華認為,政府需要更開放的態度。他舉了個例子,在東西德合并后,柏林人沿著運河修了一條非機動車道。關于緊鄰水面的道路要不要加護欄,柏林市民爭論了3年。一方認為財政預算有限,另一方表示反對。
在最后的投票表決中,拒絕修護欄的一方勝利。設計者將臨河石塊的傾斜角度稍稍抬高7度,肉眼難辨,人的腳則會感覺異常,有可能避開危險區域。
“這樣的機制看似效率不高,但是通過3年的討論,他們向民眾普及了安全知識。”
劉岱宗覺得,要讓決策者看到改善公共空間,能對經濟發展、引進人才起到拉動作用,他們更容易做出改變。“可以從最難的地方入手,做試點項目,再進行大規模推廣設計,這些都需要時間和相關的保障機制。”
劉岱宗看到,中國的一些城市已經有了改善。在北京石景山地區,新規劃的“內嵌式停車位”近日投入使用。原本緊貼人行道的路側停車位,如今挪到了機動車道和非機動車道中間,形成隔離帶,讓騎行者不必擔心身邊疾行的車輛。
在演講風靡網絡后,李迪華也面對一些質疑的聲音。與記者接踵而來的熱鬧相比,李迪華所在的設計師圈子,對他的演講比較冷淡。
費晨儀把李迪華的演講發到一個設計師微信群后,有人回復她:“建筑不是完美的,你要挑刺總是能挑出來的。”
向來不愛在群里說話的她,只回復了一句:“這篇文章想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她對記者說:“至少應該有些啟發,反思他的設計是否足夠人性化,或者有足夠多對細節的考慮。”
對于質疑和不屑,李迪華表示歡迎。“說明我真正挑戰了他們已有的認知。”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最有可能支持你的恰恰是質疑和反對你的人。”
在最近一次課上,李迪華的一個學生提到,在某城市一條人行道起點,赫然佇立著兩個不及膝蓋高、有樹干粗的柱墩。她當場撥打市長熱線,質疑柱墩的安全性,談起鄰居家孩子曾發生過在類似柱墩上磕破頭的意外。接線員記下了她的問題,但當場沒給出回復。
過了兩周,這個學生收到了交通部門的回復,表示這個柱墩由街道辦事處安裝,為了阻擋私家車隨意停放在人行道上。
對此,李迪華表示:“說明這個城市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如果亂停車,應該加強交通執法,而不是通過加隔離墩的方式阻擋違法行為。這是個很普遍的現象,大家不要想方設法給自己免責。”
“我們真正需要的,是所有的公眾都參與進來。”他又強調了一遍。
(摘自6月20日《中國青年報》。作者為該報記者。文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