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提出
死刑案件中的民事賠償,是指可能判處死刑的被告人,認罪、悔罪并積極賠償被害方損失,獲得被害方諒解的情形。此情形在一定條件下,被司法機關作為對被告人從輕的酌定量刑情節考量時,為民事賠償情節的適用。當前,司法實踐中對民事賠償情節的適用已非個別現象。從最高人民檢察院所辦理的死刑復核法律監督案件來看,不核準死刑的案件中近三分之一的案件與民事賠償有關。筆者在調研中也發現,具有民事賠償情節的死刑案件,絕大部分沒有適用死刑立即執行或者由死刑立即執行改判。相比其他酌定情節而言,民事賠償情節在死刑案件中的適用比例不斷增長,對死刑立即執行的影響度也越來越大。
民事賠償情節適用得當,能夠在化解社會矛盾、修復被害方創傷、減少死刑適用等方面發揮積極的作用,取得多贏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若適用不當,則有可能會在社會公眾中產生“花錢買命”、司法不公的印象。當前司法實踐中,由于對此缺乏完整的制度規范,死刑案件民事賠償適用就存在著案件范圍不斷擴大、適用條件把握不一、“附條件賠償”時有出現、“見賠即改”較為普遍、從寬幅度把握不平衡等問題。有學者擔心,“任意擴張司法裁量權,易生成新的司法腐敗”,進而引發案件當事人之間以及當事人與司法機關之間,甚至社會群體之間矛盾激化,影響司法公正和司法權威。
因此,民事賠償情節是一把雙刃劍,在司法實踐適用日趨增多的情況下,如何避免其負面效應,將其規范、合理地適用于死刑案件,是我們必須關注并迫切需要解決的課題。
二、民事賠償情節在死刑案件中的適用
自2007年最高人民法院收回死刑核準權以來,中央先后出臺了一系列貫徹落實“保留死刑,嚴格控制死刑”政策的文件,對被告人案發后真誠悔罪并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的,提出了慎重適用死刑(主要指“死刑立即執行”,下同)的意見。通過對近年來最高人民檢察院辦理的相關案件進行統計,2015年至2016年8月,不核準死刑案件中,具有民事賠償情節的案件接近辦案總數的30%。在專題調研的十五個省級檢察院近兩年辦理的死刑案件中,具有民事賠償情節的案件絕大部分沒有對被告人判處死刑(其中包括部分二審階段改判的案件)。司法實踐中,當事人雙方達成民事賠償調解逐漸成為死刑改判的主要原因。
(一)死刑案件民事賠償情節適用現狀
死刑案件民事賠償情節的適用主要建立在司法機關對民間矛盾糾紛的調解及當事人自行和解的基礎之上,故其適用范圍、適用條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筆者以專題調研的十五個省級檢察院辦理的具有民事賠償情節的死刑案件辦案數據為基礎,綜合統計,有接近40%的案件中民事賠償情節影響了死刑案件的最終量刑。以上述40%的案件為標本,抽取案件類型、案發起因、被害方態度、其他量刑情節、賠償數額、裁判結果等要素,進行綜合分析,發現適用民事賠償的死刑案件主要呈現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案件類型相對集中。常見于故意殺人、搶劫、綁架、強奸、故意傷害、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等案件類型。其中,故意殺人案件所占比例超過70%。針對不特定人的嚴重暴力犯罪,如搶劫、綁架、強奸等死刑案件,司法機關適用民事賠償情節相對慎重。
第二,與案件系民間矛盾糾紛引發因素關聯程度高。上述案件中約有45.6%的案件系戀愛、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糾紛引發,但司法機關在適用民事賠償情節時已不局限于民間矛盾糾紛引發的案件。
第三,被害方諒解并非適用民事賠償的必要條件。司法實踐中,被害方對被告人的犯罪行為給予諒解與被害方不諒解的案件數量相對持平。但民事賠償情節中若有被害方諒解的因素,對被告人基本不適用死刑。
第四,多與案件其他從輕情節合并適用。上述案件中,筆者發現司法機關較少單獨適用民事賠償情節對被告人從輕處罰。民事賠償情節與自首、立功、坦白、被害方過錯、民間矛盾激化引發等從輕情節一并適用的占案件總數的48.8%。在部分案件中,也存在從重、從輕情節同時存在的情況,同時具有民事賠償與累犯、前科等從重情節的案件占此次統計案件總數的15.1%。
第五,民事賠償多以金錢賠償為主,少數案件也存在給予房產、物品、土地承包經營權等物質性財產的情況。
(二)死刑案件民事賠償情節的影響力分析
1.民事賠償情節的適用獲得了司法機關和當事人的普遍認同
基于刑事和解理念的死刑案件民事賠償,因可能會影響到對被告人的最終量刑,與法院判處的附帶民事賠償責任有著本質區別。這種被告人積極促成的刑事和解是法律賦予其通過賠償來救贖過錯和表達真誠悔罪愿望的權利。理想狀態下,刑事和解可以有效地將當事人之間的民事合意與刑罰減輕之間的互動控制在法律和社會心理所能接受的正義限度之內。根據最高法院的相關意見,被告人認罪、悔罪態度較好,積極賠償被害方并獲得諒解的,可以從輕、減輕處罰。對于死刑案件來說,意味著從死刑立即執行減為死刑緩期執行。兩者雖同為死刑,卻有著“一生一死”天壤之別。從“民事賠償從輕”的制度本意上講,真誠悔罪的被告人,通過賠償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其犯罪造成的損害,獲得被害方的諒解,其人身危險性、社會危害性相應降低,按照刑事責任與社會危害性一致的原則,可以以此降低對被告人的量刑。然而,從功利主義角度,基于恢復性司法理念的指引,賠償可以使犯罪的刑罰得到一定程度的減輕,即賠償可以影響犯罪的刑事責任。本質上,被告方賠償的主動性根本上來源于民事賠償具有可能部分消抵刑事責任這種直接激勵,基于其本能強烈的求生欲望,一般會積極地促成案件達成和解。
就被害方來說,現行刑事訴訟法將民事賠償的范圍僅限于犯罪行為所造成的物質損失,導致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遭到司法解釋和司法實踐的雙重擠壓,對于被害方的補償效果甚微。死刑沒能給被告人一個向被害人及其家屬承擔責任的機會,哪怕是基于被害人家屬精神上的滿足。而民事賠償的數額主要取決于被告人賠償意愿、賠償能力及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等因素,現行法律、司法解釋均未對其數額進行限定,故而民事賠償自然成為被害方獲得充分賠償的有效途徑之一。在此次調研統計中,民事賠償金額在5萬元以內的占具有民事賠償情節案件總數的30.3%,賠償金額在5萬元至10萬元之間占11.9%,賠償金額在10萬元至20萬元之間的占15.4%,20萬元以上的占17.6%。以經濟較為發達的J省為例,2014年至2016年4月,J省涉及民事賠償情節的案件的賠償總額超過220萬元,平均賠償數額超過20萬元。相比附帶民事訴訟僅限于“因犯罪行為所遭受的物質損失”的賠償,民事賠償尤其在被害人傷亡的案件中發揮了更大補償效果,更容易為被害方所接受。在恢復性司法中,獲得賠償是被害人的一項核心權力。從社會學的角度,承認民事賠償對刑事責任的影響,就間接的承認了被害人的利益要求。民事賠償影響刑事責任是全球刑事司法領域的共同趨勢。
2.民事賠償情節在當前死刑案件酌定量刑情節中權重上升
死刑案件的酌定量刑情節主要包括民事賠償、被害方過錯、民間矛盾激化引發等,這些情節在考量被告人是否必須適用死刑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民事賠償已經成為死刑案件中出現最多、對死刑適用影響最為普遍的酌定從輕情節,在很多地方因民事賠償而從死刑立即執行改判為緩期執行的案件數量居所有改判案件數量之首。以H省檢察院近兩年辦理死刑二審案件為例,已審結案件中有62.3%的案件因具有民事賠償情節而在二審或復核階段被改判。同期,與H省相鄰的某省檢察院辦理的死刑二審案件中,具有民事賠償情節且已經在二審或復核階段被改判的案件達到78%。實踐中,對于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如果存在法定從輕情節,被告人不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可能性較大。如果無法定從輕情節,但存在多個酌定從輕情節,且被告方進行民事賠償并取得被害方諒解的,死刑立即執行的可能性也相應減小。而當民事賠償與從重情節并存時,民事賠償影響死刑的力度相對減小。實踐中,也存在民事賠償單獨影響死刑適用的情況,如H省近兩年辦理的死刑案件中,僅因單個民事賠償情節而改判的案件占全部具有民事賠償情節而改判案件的30.4%。
3.民事賠償情節與其他從輕情節合并適用加大了對控制死刑的力度
隨著司法文明的不斷發展,傳統嚴刑峻罰的犯罪控制功能式微,刑罰逐漸走向輕緩,逐步廢除死刑已成為國際趨勢。在我國,秉持“保留死刑,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政策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進一步加大了對死刑的立法控制和司法控制。我國司法機關正在努力實踐,在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中,通過適用法定或者酌定從輕、減輕情節對被告人從輕處罰減少死刑(尤其是死刑立即執行)的適用。實踐中,法定情節的適用對案件最終裁判的影響是確定的,而司法機關強化對酌定量刑情節的考察和適用,則進一步延伸了對被告人的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和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等方面的客觀、全面考察,從而拓展了司法控制死刑的路徑。
當今社會,法律價值的多元意味著一種方法多元。對社會沖突,可能有協調和自決的、官僚及管理型解決的、法和裁決式的三種主要解決方式。對前兩種方式的倚重,是許多東方國家的特征。就司法制度本身的設置和運行而言,方法多元意味著在同一目標之下可能采用不同司法方式。尤其是那種比較重視和諧的社會,其司法總難以保持高度的對抗性。這一點在司法實踐中以增加酌定量刑情節的考量而影響死刑適用方面就有明顯的體現。基于當事人和解基礎之上的民事賠償,尤其在多個從輕情節并存,且具有民事賠償情節的案件中,合并適用從輕情節一般會對死刑案件裁判結果產生直接影響,從而達到減少和控制死刑的效果。實踐中,同時具有民事賠償情節的死刑案件在二審及復核階段改判或發回重審的比例較高。以此次統計為例,已審結案件中具有民事賠償情節且在死刑二審及復核階段改判或發回重審的案件占案件總數的29.4%。有四個省具有民事賠償情節的死刑案件在二審及復核階段的改判率達到了100%。
三、民事賠償在死刑適用中存在的問題
民事賠償與死刑適用的關系重要而脆弱:一方面,處理二者的關系能夠使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盡可能獲得物質賠償并減少死刑適用,有利于弱化被害方的悲憤情緒和貫徹“少殺、慎殺”的刑事政策,促進社會和諧;另一方面,二者的關系處在正義的邊緣,把握不好則會造成處刑上的貧富差距,甚至出現“以錢贖命”現象,違背法律適用的平等原則,并損害公眾對刑法無偏私性的認同與忠誠。
(一)死刑案件民事賠償情節缺乏完整的制度規范
民事賠償情節雖然在法律上有適用空間,也有相關規范性文件的支撐,但法律規范層級較低,規定內容較為原則且概括,以停留在原則性授權或不禁止上為主,缺乏專門的具體規定。“無法可依”導致實踐中對賠償諒解適用的隨意性較強,導致民事賠償實際成為一種“法外”運行的“特殊程序”。由于民事賠償適用的案件范圍、適用條件、適用程序等尚無具體、可操作性規范。有的對罪大惡極的被告人也適用賠償諒解從寬情節,有的不顧認罪悔罪態度“見賠即改”,也有的對被害方的“漫天要價”一味遷就,等等,不規范、不合法、超越和解限度的做法并不鮮見。導致賠償諒解的負面效果和負面影響長期存在,對司法公正造成傷害。
(二)民事賠償情節適用案件范圍不斷擴大
基于民事和解的可行性和案件的社會危害性、被告人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等考慮,一般情況下,民事賠償以因婚姻家庭、戀愛糾紛、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引發的案件為限,不宜適用于以不特定人為行兇對象、嚴重危害社會治安、嚴重影響人民群眾安全感的嚴重暴力犯罪案件。但調研中發現,也有少量案件突破了以上適用范圍,對犯罪性質、犯罪手段極其惡劣的、被告人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極大的案件,如持械搶劫、輪奸等,適用民事賠償從寬。
(三)民事賠償情節適用要件把握不一致
首先,部分案件中被告人的認罪、悔罪態度被忽視。實踐中,存在不考慮被告人是否認罪悔罪,只要賠償就一味從輕,或者將被告人近親屬代為賠償等同于被告人認罪、悔罪的錯誤認識,有的案件被告人拒不認罪,僅因被告人親屬代為賠償取得了被害方諒解,就考慮對被告人從輕處罰。第二,對被害方諒解是否為構成民事賠償情節的必要條件認識不一。有的認為被害方諒解是適用民事賠償的必要條件,有的認為適用民事賠償不必考慮被害方是否諒解,甚至在同一地區出現了案情基本相似,因被害方諒解情況不同,被告人獲得“生死之別”的裁判。第三,個別案件存在諒解主體不適格的情況,如被告方與被害人的繼父單方達成諒解協議,后因被害人親生父母不同意諒解,造成賠償諒解無效;或以被害人的兄弟姐妹作為諒解主體達成賠償諒解協議,致使與被害人關系密切的未成年子女或其生前贍養的老人的利益無法有效補償。
(四)“附條件賠償”或“訴訟后期見機賠償”時有出現
前者即被告方將賠償金暫存在第三方,要求只有對被告人不判處死刑,被害方才可以得到賠償金;后者指被告方采取“觀望”的態度,案發后不立即賠償,如果被告人一審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則在二審或復核期間見機提出“附條件賠償”。以C省為例,近兩年涉及民事賠償情節的死刑上訴案件中,79.4%的案件被告方系在二審期間進行賠償并獲得改判。
(五)適用民事賠償的案件對被告人綜合量刑把握不當
一方面,部分案件未綜合考慮全案情節,適用民事賠償從寬過于絕對化,存在“見賠即改”的情況。例如,被告人系教唆犯、累犯,或具有現行刑法規定因犯罪情節惡劣或社會危害性大等應從重處罰情節的,僅因其親屬與被害方達成賠償諒解,即對被告人從輕處罰。另一方面,部分案件賠償數額與從寬幅度的把握不平衡。一些案件的被告人認罪、悔罪態度較好,亦積極籌措資金,但因家庭經濟條件有限,難以達到被害方提出的高額賠償要求而最終未得到從輕處罰,而在犯罪情節、后果類似的案件中,卻存在因被告方提供了巨額賠償而使被告人獲得了從輕處罰的情形。在司法機關方面,也存在不同司法機關之間,同一司法機關的不同層級之間,對于案件性質、情節相似的案件,對民事賠償情節從寬幅度的理解和把握不一致的現象。以S省為例,2014年以來,一審判處死刑的具有民事賠償情節案件,二審階段法院在事實、情節均未發生變化的情況下,對其中一半以上案件改判從輕。
四、民事賠償情節的正當性根基
在死刑案件中能否適用民事賠償進而從輕量刑上,存在不同觀點。有觀點認為,“死刑案件的刑事和解在當下主流刑事司法模式下缺乏運作的法理邏輯根據”。也有觀點認為,“審判階段貫徹刑事和解理念的重點在于追究刑事責任但從輕處罰的情形。此類刑事和解的適用范圍最為廣泛,從可能判處較輕刑罰的案件到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都可以納入和解因素”。筆者贊同民事賠償情節可以在死刑等重罪案件中適用。
(一)運用民事賠償情節是我國死刑政策的具體體現
“保留死刑,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是我國當前和今后長期的死刑政策,是國家保障人權憲法原則的內在要求。目前我國在死刑罪名不斷減少已近瓶頸,立法上繼續減少死刑罪名的空間將愈加有限,而現階段全面廢止死刑尚不現實的情況下,司法控制已成為我國減少和嚴格控制死刑的重要路徑。“死刑的立法改革具有基礎性、決定性作用,與此同時,通過司法來控制和減少死刑不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必需的。”酌定量刑情節作為死刑政策指導下的量刑調控手段之一,更能發揮司法人員的主觀能動性和裁量作用,在慎用死刑司法實踐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通過“酌定量刑情節限制死刑適用是死刑司法控制的一條非常重要而又現實的路徑”。民事賠償情節具有彌補被害方創傷、化解社會矛盾、減少死刑適用等特點,是在訴訟過程中通過努力可以實現的主觀能動性情節,故在死刑案件中運用頻率越來越高,在各種量刑情節中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成為最重要的酌定量刑情節之一。“賠償諒解”情節客觀上起到了減少和控制死刑適用的效果,符合我國少殺、慎殺的死刑政策。
(二)民事賠償情節具備現代刑事理論的支撐
賠償并諒解是刑事和解在死刑案件中內涵的延伸。隨著國際人權理論的迅速發展,被告人權利保護與被害人權利救濟被廣泛關注,引發學者們對傳統刑事司法理念的反思。一是對傳統“報應正義理論”進行修正和補充的現代“恢復正義理論”被提出。有別于以復仇形態為基礎的“報應正義觀”Tv6OfSesQVH/pUHO7XbXWs/fEo4HQVJ+nx8L4RIN6gw=,“恢復正義觀”強調司法的“恢復”功能,重在關注對被犯罪破壞的社會關系的修復。“刑事和解”通過賠償諒解的形式正滿足了修復的需要。二是在刑事責任理論方面,賠償諒解行為正是降低罪責的有效舉動,符合罪責刑相一致原則。德國刑罰學家耶塞克和魏根特指出,“行為人為損害賠償和被害人和解所作的努力,使得犯罪物質的或非物質的后果減輕,它基于不同的原因降低了處罰的必要性。預防的刑罰需要被降低,(且可以認為)事實上他已經將一部分刑罰服刑完畢”。罪責的降低為刑罰的寬宥提供了基礎和前提,也是罪責刑相一致原則的體現。三是刑罰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目的的統一。刑罰的一般預防側重體現于立法上,而刑罰的特殊預防則應側重體現于量刑中,必須通過其基本情節體現,賠償諒解就是特殊預防應考慮的重要情節。只有將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相統一,才能實現刑罰的實質正義。隨著刑事司法理論的深入發展以及我國法治環境的長足進步,賠償諒解情節已具備正當法理基礎。
(三)現有法律規定為賠償諒解留出了適用空間
刑法第48條規定,死刑只適用于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對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如果不是必須立即執行的,可以判處死刑同時宣告緩期兩年執行。也即對死刑的適用必須對罪名和情節進行雙重考量,綜合考量的基礎上確定犯罪分子是否屬于罪行極其嚴重,進而決定能否適用死刑。刑法分則中設定的46個死刑罪名,也集中體現了“罪名+情節”的量刑基本原則。量刑情節中,既包括自首、立功、累犯等法定量刑情節,也包括賠償諒解、坦白、民事糾紛引發等酌定量刑情節。刑法已經為賠償諒解等量刑情節留出了適用空間,對量刑情節的充分考慮也是特殊預防的需要。
除刑事實體法保留了法律適用空間外,刑事程序法也對此給予了回應。刑事和解于2013年作為我國《刑事訴訟法》的新增制度在輕刑案件范圍內探索。在此之外,刑事和解的適用范圍還在刑事政策與訴訟制度改革的框架下,得到大幅度拓展。雖然實踐中并未冠以刑事和解之名,但通過民事賠償以及認罪認罰從寬等名義,已將刑事和解之實運用于更寬廣的案件范圍。最高人民法院早在2000年《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定》中,就已規定了“被告人已經賠償被害人物質損失的,人民法院可以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慮”,在2010年《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中規定“被告人案發后對被害人積極進行賠償,并認罪、悔罪的,依法可以作為酌定量刑情節予以考慮”,明確將民事賠償情節作為死刑案件的酌定量刑情節之一。2016年起,中央在全國18個地區啟動了為期二年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工作,將體現刑事和解內涵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范圍擴大至全部刑事案件,其中并未將死刑等重罪案件予以排除。
五、民事賠償情節的制度化設計
就死刑案件的民事賠償來說,從發展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角度,在對整個刑事訴訟和解制度進行全面考量基礎上,筆者認為,該制度終將成為刑事和解的重要組成。
(一)構建民事賠償情節的合理內核
1.規范死刑案件民事賠償的適用范圍
以罪名和情節來明確民事賠償適用的案件范圍,有利于對案件當事雙方的可期待利益和司法人員的自由裁量權進行初步限定。
一是以婚姻家庭、戀愛糾紛、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引發的案件為適用基本原則。學者和司法機關對于民間糾紛引發的暴力犯罪案件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的認識相對一致,該共識源于這類犯罪與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其他暴力犯罪不同,民間矛盾糾紛引發的暴力犯罪往往發生于具有一定地緣血緣人緣關系的熟人社會中,因矛盾疊加、沖突升級,沒有得到有效調和,最終釀成惡果,其被告人的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相對較小。此類案件當事人雙方具備更大的和解基礎和現實可能,適用極刑并不利于最終化解矛盾,相反可能導致世代結仇,與和諧社會的理想追求背道而馳。對此,司法機關應當主動開展調解,積極化解矛盾。
二是對于嚴重危害國家利益、社會利益和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案件,以不適用民事賠償為原則。對于黑惡勢力犯罪,搶劫、強奸、爆炸等以不特定人為對象的嚴重危害社會治安、嚴重影響人民群眾安全感的犯罪,以及犯罪手段特別殘忍、人身危險性極大的嚴重暴力犯罪案件,應當依法嚴懲。對此類案件,原則上不能適用民事賠償,尤其不能僅因為被告方賠償數額大就從寬量刑。
2.明確民事賠償作為酌定從輕情節的構成要件
第一,被告人認罪悔罪為適用民事賠償的前提條件。被告人認罪、悔罪是被告人悔過自新的心理狀態,是其主觀惡性降低的具體體現。實踐中,由于對被告人認罪、悔罪考察方式欠缺,認定標準缺乏,“被告人認罪悔罪”要件往往被司法人員簡單處理,或者只關注民事賠償數額而忽視被告人主觀態度,或者將民事賠償等同于認罪悔罪,造成“被告人認罪悔罪”這一重要的前提性條件被忽視。
“被告人認罪悔罪”雖為主觀要件,但司法認定上也并非無跡可尋。筆者認為,可通過被告人相應行為的自愿性、主動性、及時性對其認罪悔罪的內心誠意予以判斷,如穩定如實供述、認罪服法、賠禮道歉等;對于被告人隱瞞事實、時供時翻,甚至串供、毀滅證據的則不應認定其具有認罪悔罪表現。
第二,被告人積極賠償是適用民事賠償的必要條件。被告人積極賠償(包括經被告人委托由被告人親屬代為賠償)系被告人主觀認罪悔罪之上的具體行為展現。被告人真誠認罪悔罪加之積極賠償,是被害方親屬同意諒解的重要原因,也是當事人雙方矛盾化解的基礎。筆者認為,被告方提出賠償時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被告人的認罪、悔罪態度。被告人有賠償能力,出于僥幸和觀望心理,等到一審判處死刑后才提出賠償的,甚至還提出“附條件賠償”“不改不賠”的,難以體現被告人的悔罪誠意,還有花錢買命之嫌,不應對被告人適用民事賠償情節從輕。若被告方案發后主動提出賠償請求,并在一審裁判作出前已賠償被害方的,該情節就應認定為“被告人積極賠償”。
第三,被害方諒解是民事賠償的成立要件。獲得被害方諒解是適用民事賠償的基礎。一般情況下,只要被害方自愿簽署諒解協議且有同意對被告人從輕量刑的意思表示,即可以認定被害方諒解。如果被害方堅決不予諒解,司法機關應結合案件具體情況,對于被告人確屬不該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也不應完全受被害方態度牽制。
另外,民事賠償主體應當適格。司法機關應加強對諒解主體是否適格的審核。筆者認為,民事賠償主體應當在被害人直系親屬和與被害人生前生活關系最為密切的親屬范圍內確定,如被害人的父母、子女、配偶,由被害人生前實際撫養、贍養的人,實際撫養、贍養被害人的人等,應當排除有過錯的被害方或者可能對被害人生前撫養、贍養的人的利益造成侵害的人。
3.合理把握民事賠償情節的量刑權重
民事賠償僅是死刑案件酌定從輕情節之一,實踐中應當考察案件全部量刑情節,綜合判斷民事賠償情節的量刑權重,確保每個量刑情節都得到恰當評價。
一是民事賠償與其他從輕情節并存時,原則上不適用死刑。當自首、立功、被害人過錯等法定或酌定從輕情節同時存在時,通過民事賠償來進一步強化從輕的理由,對被害方實際利益予以關照。二是當民事賠償從輕與從重情節并存時,應全面考察、綜合判斷從輕與從重情節的比重,進而認定是否應對被告人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三是對于從輕情節與從重情節相當的,確實難以判斷哪方面情節更加突出,則適用死刑要特別慎重。
民事賠償情節的效力應弱于法定從輕情節。忽視法定情節在量刑中的地位作用,會降低被告人投案的主動性和檢舉揭發犯罪的積極性,增加司法成本,降低訴訟效率,量刑時對自首、立功等法定從輕情節應當首先考慮,在法定情節不足以對被告人從輕處罰時,再考慮民事賠償等酌定從寬情節。
4.正確處理民事賠償與死刑裁判之間的關系
第一,民事賠償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被告人的社會危險性的降低,但仍需考慮死刑案件的嚴重性,不宜對被告人過分從輕。過分夸大民事賠償作用有可能在社會上造成“以錢買刑”“金錢左右司法”等不良影響。筆者認為,死刑案件適用民事賠償情節的“從輕”應作如下解:“從輕”應僅指比原應判處的刑罰略為輕緩或改變同一刑種的執行方式,對本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被告人可改判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或者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并限制減刑,不宜跨刑種幅度從寬量刑。
第二,民事賠償對被告人從輕處罰僅具有可能性。案件裁判應由司法人員根據案件具體情況綜合判定,對于不適用民事賠償的嚴重刑事犯罪案件,即使被告人對被害方進行了民事賠償并獲得諒解,也不排除死刑的適用。如有法定從輕情節并存,也要從嚴把握,一般應考慮對其限制減刑。
第三,民事賠償不能替代附帶民事訴訟中的賠償。被告人的犯罪行為給被害人造成經濟損失的,要根據被害方的訴訟請求,依法判決被告人承擔相應民事責任。
第四,盡量保證死刑案件量刑基本平衡。在案情基本相同、情節類似的案件中,特別是同一地區、同一法院作出的裁判,民事賠償幅度應盡量保持在相對統一的范圍內。
第五,司法機關應堅持獨立行使量刑裁量權。由于民事賠償涉及當事雙方和司法機關三方,賠償諒解工作往往持續時間長,過程復雜,有時還出現在司法機關不知情的情況下雙方自行和解的情況。但不管該情節的形成過程有多復雜,賠償諒解的性質屬于死刑案件酌定從輕量刑情節,賠償后能否從輕量刑、能多大程度上從輕量刑屬于司法權范疇,只能由法院最終決定。雙方或任意一方不能要求法院必須給予從輕量刑。如何定罪、如何量刑是國家賦予司法機關的法定職責和權力,不能因賠償諒解情節中有當事人的參與或者由當事人促成而對司法權作出讓渡,這是國家司法權的內在要求。
綜上所述,從實體層面對民事賠償條件進行明確限定是準確適用民事賠償的基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民事賠償在司法實踐中適用條件不統一的問題,并能夠有效抑制民事賠償具有的天然功利性可能引發的弊端。然而,不可忽視的是,保證民事賠償情節在司法過程中的良好適用仍有賴于其所依托的訴訟程序之完備。
(二)納入刑事和解法律規范
民事賠償情節實踐中主要由各級審判機關在審理過程中視案件具體情形開展調解或者以對被告人從輕量刑作為對當事人和解的確認。民事賠償情節與刑事和解制度緊密相關,但刑事和解目前尚限定于《刑事訴訟法》第五編第二章規定的輕刑案件。如果不考慮死刑案件民事賠償的適用范圍,僅從民事賠償情節的內涵、主旨、基本特征來看,其本質上與現有的刑事和解基本相同。賠償諒解就是刑事和解在死刑案件中的表述,是刑事和解內涵的延伸。因此,不論是從立法目的的統一性本身,還是從完善訴訟程序的便利性角度,擴大現行刑事訴訟法中當事人和解程序的適用范圍,將死刑案件民事賠償納入刑事和解都應當是未來改革的選擇。
“我們在死刑案中引入刑事和解,實際上是將目前已經應用于刑事司法的‘潛規則’予以正名與規范,更好地發揮其功能與價值,避免其消極影響。”只有將賠償諒解納入法律制度內,設置相應條件和程序,才能對各行其是的現狀統一和規范,充分發揮制度價值,避免其在法律之外的恣意發展。
死刑案件的民事賠償情節與刑事和解的精神內核與法理基礎是一致的。刑事和解本身有多種和解形式,除經濟賠償外,還有恢復原狀、賠禮道歉、補償行為等。但死刑案件中,由于被害人已經死亡,恢復原狀已無可能,補償行為也難行使,和解本身更加依賴經濟賠償的形式,這是刑事和解在死刑案件中的特殊性。因此需要更加注重對民事賠償案件的適用范圍、適用條件、雙方和解自愿性等方面作出嚴格的法律規范。筆者認為,將死刑等重罪案件的賠償諒解情節納入刑事訴訟法,作為刑事和解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提升法律規范層級,并作出相對完善、合理的規范設置,嚴格法律程序,是賠償諒解情節的合理歸宿。
在法律規范的具體設置上,除前文所主張的,民事賠償適用范圍應從正反兩方面明晰界定,適用條件應從被告人認罪悔罪的主觀要件、積極賠償的行為要件和被害方予以諒解的客觀要件,以及賠償主體應適格等方面予以構建外,還應遵循正當程序原則,設置賠償諒解的正當程序。
目前民事賠償的適用程序相對封閉,基本由審判機關一方主導,缺乏訴訟參與人的全面參與和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各類量刑情節都應納入開庭審查,接受法庭調查和雙方質證,始能認定證據效力,這是現代刑事審判的基本要求。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中,對此更應當予以強化。賠償諒解情節也當應如此。當事雙方在庭審前或庭審中達成賠償諒解的,庭審中應當將證明賠償諒解的書證、諒解協議、證人證言等證據作為量刑證據納入庭審。并通過舉證、質證,聽取雙方意見,來綜合判斷賠償諒解情節的真實性、合法性及其對死刑適用的影響力。法庭休庭期間,被告人積極賠償,被害人諒解,達成民事賠償諒解,可能影響量刑的,應當重新開庭審理,對此情節舉證質證,檢察機關也可以修正之前提出的量刑建議。
(三)建立完善相關制度是保障
1.法律監督制度是保障
民事賠償是基于當事雙方完全自愿的基礎上進行的,若有一方是被迫和解的,該制度不僅將喪失它構建的意義,還會放大它的負面效果。因此,加強檢察監督是民事賠償制度運行的基本保障。檢察機關應重點針對賠償的自愿性、真實性以及賠償的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等方面內容進行監督。包括被告人是否基于真誠的認罪、悔罪心理進行賠償,以及被害方是否自愿接受賠償。檢察機關還應著重審查賠償諒解是否建立在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被告人刑事責任基本確定的基礎上開展的。對于死刑案件來說,若案件證據存疑、不能排除合理懷疑或被告人刑事責任無法確定時,則不宜考慮民事賠償,否則容易倒向花錢買命的弊端。而對一些社會影響較大、群眾普遍關注的死刑案件,檢察機關應當充分發揮司法監督的職責,主動介入對案件民事賠償調解的審查工作。檢察機關還應加強對裁判結果的監督,對于不宜進行民事賠償或從輕幅度過寬的案件,應當及時提出監督意見或抗訴。
2.國家救助制度是補充
當公民的合法權益受到犯罪侵害時,國家有義務對被害人給予救助。2014年,中央發布了《關于建立完善國家司法救助制度的意見》,為國家司法救助提供了法律依據和操作指南。但該《意見》對救助標準、救助金額等規定相對簡略,導致救助制度在司法實踐中仍然存在救助金額普遍偏低、救助范圍覆蓋較窄、救助標準差異較大等問題,影響了司法救助效果。因此亟須建立統一規范的刑事被害人國家救助制度。一方面,解決好被害方的生計問題,避免被害方因經濟問題被迫接受被告人的民事賠償,而給死刑適用帶來負面影響。另一方面,促使被告方更加積極主動的予以賠償,使被害人親屬精神上得到撫慰,化解社會矛盾,實現對被害方利益的有效保護。
(摘自《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課題組成員為最高人民檢察院公訴二廳正廳級檢察員于萍,最高人民檢察院公訴二廳干部劉辰、蔡燕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