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俄關系的現狀、發展趨勢及其影響

由于不再延續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親西方路線，俄羅斯總統普京受到西方排擠。為打擊普京的威望、動搖其執政基礎，美國及其盟友對俄羅斯經濟上制裁圍困、政治上滲透顛覆、輿論上貶損敗壞、外交上打壓孤立、軍事上圍堵遏制，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在普京的帶領下，俄羅斯雖勉強挺過了多年制裁，但經濟狀況仍然欠佳。展望2018年，美國和俄羅斯在敘利亞的暗中較量還未真正結束，新一輪沖突就已開始，雙方的競爭場地還包括朝鮮半島和中東歐地區。美俄雖有緩和關系的可能，但種種原因導致兩國仍將在武力對抗和有限緩和之間搖擺不定。

美俄關系現狀

盡管在競選期間被貼上“親俄”標簽，但美國總統特朗普執政一年來美俄關系并無實質改善。俄羅斯由于國力下降，已處于戰略收縮狀態，是美國步步緊逼導致美俄關系難以改善。

首先，“通俄門”導致美國政壇內斗不止，俄羅斯成替罪羊。在競選過程中，特朗普就被指涉嫌與俄串謀影響大選結果，這一事件也被稱為“通俄門”。隨著前國家安全顧問弗林被迫辭職、多位幕僚被媒體窮追不舍，“通俄門”逐漸演變成令特朗普難堪的丑聞。

雖然“通俄門”更多體現出美國精英集團內斗，但也表明美俄關系錯綜復雜及美國反俄情緒根深蒂固。2017年，美俄沖突持續升級，甚至不顧體面相互驅逐外交官。“通俄”嫌疑使特朗普難有作為，以至于只能在越南APEC峰會期間與普京“偶遇”。考慮到2018年中期選舉難以拿出反擊利器，民主黨必然會利用“通俄門”大做文章。

其次，特朗普首訪選擇中東，反映了美國共和黨一貫重視中東的傳統。美俄中東較量可謂劍拔弩張。一是美國前總統奧巴馬曾誓言消滅“伊斯蘭國”，但幾年下來，在敘利亞陷入越反越恐的尷尬局面。反觀俄羅斯，在不到兩年時間里就大部殲滅了“伊斯蘭國”，幫助敘利亞收復90%的國土。二是美國中東盟友土耳其的搖擺不定。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本來與美國和沙特阿拉伯聯手反對敘利亞巴沙爾政權，但經歷國內恐怖襲擊頻發和政變未遂后轉投俄羅斯陣營。俄土化敵為友是普京中東戰略重大戰果。三是美國在庫爾德地區建國圖謀失敗。敘利亞、土耳其、伊朗和伊拉克都反對庫爾德建國，同樣反對庫爾德建國的俄羅斯是它們的天然盟友。四是美國分化中東什葉派目的未達到。什葉派的伊朗、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和也門等國相互支援，而遜尼派的卡塔爾則緩解了與伊朗和土耳其的關系。

如果說奧巴馬政府“重返亞太”是為避免繼續被以色列綁架在中東，特朗普“再返中東”就有被美國內外猶太勢力牽制之嫌。特朗普的另一大敗筆是在東耶路撒冷地位問題上恣意偏袒以色列，使得本就難以緩和的阿以關系進一步惡化，遭到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反對。2017年12月21日的聯合國大會以壓倒性優勢通過決議，認定任何改變耶路撒冷地位的決定和行動都是無效的。

最后，美俄競爭有升級為全面對抗的勢頭，兩國都把對方視為對自身利益的嚴重威脅。2008年，俄羅斯和格魯吉亞戰爭爆發，隨后美俄戰艦在黑海對峙，兩國關系逐漸步入低潮。2014年初美國挑起俄羅斯烏克蘭沖突后，普京果斷歸并克里米亞，美俄關系急劇惡化。2015年諾曼底“二戰”紀念活動期間，美國及其盟友故意冷落俄羅斯，標志著俄羅斯與西方重新分裂。作為反擊，俄羅斯總統普京稱美國一意孤行，肆意撕毀1987年的《中導條約》，企圖借助部署全球快速反導系統打破戰略平衡。美國在羅馬尼亞已部署、在波蘭正在部署的針對俄羅斯的反導防御通用發射裝置，是一種“進攻性設施”。聯合國也是美俄對抗的場所，兩國圍繞朝核、伊核、敘利亞等熱點問題的投票立場對立。1997年加入七國集團（G7），2014年又被踢出局，對俄羅斯而言是奇恥大辱。

美俄關系為何難緩解

美俄關系之所以難以緩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兩國間對立的歷史記憶、相互沖突的戰略目標、相互摧毀的核能力且交集十分有限。

第一，美俄對立的歷史記憶。美國對冷戰時期兩國對抗仍心有余悸，從未拋棄冷戰思維，也不允許俄羅斯重獲原有地位，但普京上臺后，俄羅斯國力逐步恢復，是美國不愿意看到的。2012年，普京再次贏得大選，被美國認為是蘇聯集權專制的沿襲，美國總統奧巴馬五天后才對普京當選表示祝賀。美國深知俄羅斯不會忘記自己在蘇聯解體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在混亂時期通過金融手段掠奪蘇聯財富的歷史，只有進一步削弱甚至徹底摧毀俄羅斯才能杜絕后患。

普京鮮明的國家利益觀和對美國一貫強勢的做派，深刻影響著美俄關系現狀。自葉利欽時代起，俄羅斯按美國要求政治上實行領導人多黨選舉制，經濟上實行休克療法，試圖贏得西方認同，始終沒有成功，反而被西方步步緊逼搞得手忙腳亂。北約東擴、東歐部署導彈防御、烏克蘭顏色革命、敘利亞戰爭等都直指俄羅斯的傳統利益。如果不是普京強烈抵抗，俄羅斯很有可能被西方瓦解，這一進程終于以烏克蘭危機為分水嶺徹底畫上了句號。對此，普京表示俄羅斯對西方最大的錯誤是太信任美國，而美國卻把這視為弱點并濫用信任。

第二，美俄戰略目標沖突。無論過去和現在美俄關系都極富對抗性。美國作為唯一的超級大國，其首要政策目標是維護自身霸權地位，因此美國絕不允許在歐亞大陸的東西兩端有任何挑戰者崛起。從軍事安全角度看，美國霸權的三根支柱是歐洲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與以色列和沙特等的中東軍事聯盟和東亞的美日韓軍事聯盟，它在歐洲和中東地區同時面臨俄羅斯的挑戰，因此必然會打壓俄羅斯的戰略空間。

美國已經難以壓制歐盟特別是德國的獨立勢頭，這是美國不愿看到的。面對特朗普增加北約軍費的要挾，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示不能完全依賴美英盟友，還要搞好與俄羅斯的關系。為了實現削弱俄羅斯、打擊歐盟的雙重目的，美國制造了烏克蘭危機挑撥歐俄關系。為了通過低油價打擊俄羅斯經濟，美國不僅要求沙特增加石油產量，還要推翻敘利亞什葉派政權以徹底掌控中東石油命脈。美國在撤出中東后利用恐怖分子搞亂什葉派之弧，但中東反恐也給俄羅斯翻身的機會，并在敘利亞爭奪戰中暫居上風。

第三，美俄都有能摧毀對方的核力量。盡管俄羅斯經濟上已經淪落為二流國家，但其軍事實力仍然是美國的心腹大患。俄羅斯保有的戰略核武器能摧毀美國多次，始終是美國面臨的現實威脅，成為其在敘利亞、烏克蘭和朝鮮半島軍事行動的大忌。美俄近年不斷展示核力量，凸顯雙方既有相互威脅的實力，又有威脅的意愿。同時在敘利亞反恐的美俄，即使消滅對方人員也不公開承認。美國前總統奧巴馬也曾表示不會與俄羅斯武力解決烏克蘭危機。

2018年3月1日普京在發布國情咨文報告時展示了俄羅斯最先進的武器，表示制裁沒能遏制俄羅斯軍事等領域的發展，美國和西方必須認真對待俄羅斯的軍事力量。此前，普京也從不避諱展現軍力和使用軍事外交：2011年重啟戰略轟炸機巡邏，一度飛臨美國太平洋艦隊上方；2014年6月4日，四架圖-95轟炸機更飛臨加州50英里處上空。從車臣戰爭到南奧塞梯獨立入俄、從俄烏沖突到歸并克里米亞，再到敘利亞反恐翻盤，普京把軍事外交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第四，美俄利益交集十分有限。盡管俄羅斯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近年來經濟也有所起色，但除了航天發射運送美國宇航員物資、作為美國前十大債權國之一以及能源貿易外，它與美國和西方有限的經濟聯系甚至與當年蘇美經濟關系沒有質的差異，美俄貿易額常年徘徊在300億美元低水平。或許美國在蘇聯解體后承諾給俄羅斯的援助未兌現，失去了與其發展經濟關系的基礎。有限的經貿關系雖減少了貿易摩擦，但也缺少了經貿作為壓艙石的最后保障。兩國直接聯系很少，且僅限于國際多邊場合。總之，美俄的共同利益微不足道。

特朗普一開始之所以不重視俄羅斯，甚至與普京有“曖昧”關系，主要是既無油水可撈又不構成競爭威脅的俄羅斯經濟前景已激不起他的興趣。在基辛格看來，俄羅斯充其量只能充當美國制衡中國的籌碼，但這一看法也因為“通俄門”而作罷。美俄關系撲朔迷離，俄羅斯要融入西方的夢想早已破滅。作為強勢一方，美國是美俄雙邊關系定調者，它不想讓不俯首聽命的普京繼續當政。

美俄關系未來發展趨勢

與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時的預期相反，美俄關系難以根本改變。美國政治向來是無論內斗多激烈，對外都容易達成妥協。俄羅斯方面，普京對競選連任志在必得。即使特朗普不插手，美國建制派也不會坐視普京當選。

首先，美俄中東博弈看似告一段落，實則醞釀著下一步動作。隨著“伊斯蘭國”大部被消滅，兩國在敘利亞的矛盾重新浮出水面。2017年第三季度美國向中東增兵33%。美國《每日新聞》證實，2018年美國將向庫爾德人為主的“敘利亞民主軍”提供約3.93億美元武器，再花1億多美元訓練3萬“邊境安全力量”。然而，敘利亞全國對話會議在俄羅斯索契的成功召開意味著美國被排除出敘利亞政治進程，特朗普絕不會忍氣吞聲。此外，反美的胡塞武裝掌控了也門，動蕩的伊朗也穩住了陣腳。但特朗普威脅撕毀伊核協議，將成為美俄新的較量對象。

為制衡美國，普京宣布從敘利亞撤軍，但撤軍過程中遭到恐怖分子偷襲，矛頭直指土耳其。俄羅斯不僅主動澄清土與偷襲無關，而且加快完成與土耳其的防空導彈協議。普京知道誰是幕后黑手也無可奈何，這和2016年底俄羅斯駐土大使卡洛爾光天化日被刺后是一個道理：都是美國離間俄土關系的手段。鑒于與美國妥協無望，要獲得主動權，俄羅斯必須重返中東。目前，相當于俄美代理人戰爭的土耳其—敘利亞庫爾德武裝新一輪交火，美國再次處于下風。

其次，不排除美國再次制造烏克蘭危機。2017年11月8日，美國國會撥款46億美元用于在歐洲實施遏制俄羅斯的計劃，增強美國在歐洲的軍事潛力和北約盟友信心。該計劃包括對烏克蘭提供的3.5億美元軍事援助，以及用于增加波羅的海國家防御能力的1億美元。美國向烏克蘭出售反坦克導彈，是要通過引爆烏克蘭危機把中東之亂引向東歐。美國不會容忍俄羅斯順利歸并克里米亞，還要迫使其承受北約東擴和不斷強化的東歐反導后果。

正如科索沃戰爭引起的東南歐戰亂使挑戰美元的歐元敗下陣來，東歐之亂將會使歐盟經濟更加舉步維艱。歐洲既需要俄羅斯幫助平衡美國軍事壓力，又需要它的資源抵消美國控制的中東能源霸權危害。相互需要的歐俄有不少共同利益，但躲不開美國在烏克蘭設下的陷阱。

再次，美國將不斷升級對俄羅斯的制裁。金融制裁雖一度使俄羅斯陷入險境，但美俄經濟關系有限，歐洲配合三心二意，再加上中國及時伸出援手，俄羅斯經濟已經逐漸恢復元氣。為影響俄大選結果，分化選民與普京的關系，美國還將出臺新的制裁措施。最近的制裁包括縮短對俄羅斯金融公司的貸款期限，這將傷及向俄羅斯企業提供貸款的西方銀行；加大了技術制裁力度，包括微軟的軟件銷售。美國對俄制裁不斷升級，更多波及第三方。美元國際貿易結算地位尚未根本動搖，對經濟結構單一的俄羅斯而言，美國付出微小代價就可使其受到重創。

最后，美國不會讓普京在2018年順利當選，在俄羅斯內部用“帶路黨”攪局，外部則在烏克蘭和敘利亞挑起軍事沖突。2017年12月12日未遂恐怖襲擊就是對普京競選的警告。難怪普京說美方在俄候選人問題上表態相當于“找茬兒”，“顯然美國政府有自己的偏好”。2012年第三次參選時，普京就受到希拉里支持的非政府組織干擾，甚至將反對派領袖被害嫁禍于他。

美俄競爭將一直伴隨特朗普任期，這是民主黨建制派牽制他的一根繩索。只有把俄羅斯話題炒熱，才有與特朗普討價還價的籌碼。事實上，作為國土遼闊的核大國，在特立獨行的普京領導下的俄羅斯必然是西方的生死對頭！當然，標新立異和出其不意的特朗普，既是美俄關系發展的障礙，也可能創造出峰回路轉的奇跡。

美俄關系變化的影響

作為世界上兩個最大的軍事強國，美俄關系的變化既深刻影響俄羅斯外交走向，又會影響中俄關系，進而影響中美關系。

首先，美俄關系對俄羅斯內政外交的影響廣泛而深刻。內政方面，一是自蘇聯解體以來，美國和西方在經濟上的圍堵和制裁，使俄羅斯迅速下滑為靠出售資源為生的二流國家，經濟總量僅相當于中國廣東省。與蘇聯時代不同，普京運用自由市場經濟應對美國制裁，使私有化后孱弱孤立的工業體系損失過半、金融體系遭到嚴重沖擊。二是俄羅斯政治變革產生了反彈，為避免被美國和西方滲透演變，普京進一步收緊了政策。普京作為西方民主俄式翻版的政治架構中出現的政治強人，也是俄羅斯文化回歸的必然產物。

外交方面，一是俄羅斯融入西方的夢想徹底破滅，從過去的只向西看轉向了“東西兼顧”。俄羅斯曾以為否定了十月革命就可融入美歐，但卻付出了二十多年動蕩的代價。二是俄羅斯在中東的影響力上升。2017年中東較量，借打擊“伊斯蘭國”崛起的不只是俄羅斯，伊朗也重建起兩伊、敘、黎在內的阿拉伯什葉派之弧，蓋過了美國支持的沙特阿拉伯遜尼派風頭。2018年新年伊始特朗普支持的伊朗動蕩被平息，也是俄羅斯的勝利。

其次，對中俄關系的影響。無論特朗普個人多么欣賞普京，但他在北約、烏克蘭、反導、伊核和敘利亞問題上的立場都與俄羅斯利益格格不入。美國的世界唯一超級大國地位與俄羅斯的復活大國夢想注定了兩國戰略將迎頭相撞。因此，新出臺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和國防白皮書雖然把俄中威脅排序首次更改為中俄，但俄羅斯仍是美國頭號對手之一，而中國也無法再做美俄競爭的看客。

美國戰略家基辛格多次對特朗普面授機宜，試圖重演聯俄制華的冷戰游戲，卻意外毀于“通俄門”丑聞。美國的戰略只能調整為繼續對中俄離間打壓。離間為了各個擊破，各個擊破就得有先后順序，自然先從弱勢的俄羅斯下手：俄羅斯是美國現實障礙，經濟上又更易對付。所以，美國對中俄威脅次序調整改變不了二者同為美國對手的命運。正是美國擠壓促使中俄走近并認識到，只有背靠背才能更好守護各自的安全。

最后，對中美關系的影響。美俄關系昭示著中美關系不會一帆風順。即使像俄羅斯這樣政治上高度西化的孱弱之國也不被容忍，具有獨特文化傳統并日益自信的中國更不可能被接納。特朗普執政后，中國即取代俄羅斯被美國定為頭號對手。對中國而言，美國經濟上的重要性與其安全威脅并存是現實，不能因中美經濟依存度高就忽視甚至容忍。特朗普已捅破中美安全沖突的窗戶紙，如果說美國過去能容忍尚在起步的中國，那么今天再漂亮的外交辭令都掩蓋不了美國敵視中國復興的現實，那種悶聲發大財的時代已不復存在。

美國要繼續獨霸世界一定會分化歐亞大陸，而“一帶一路”倡議卻要連成歐亞命運共同體。美國從中東到東亞的一整套動作，目標所指不言自明。特朗普不甘心走國外收縮國內重建的漫長道路，要以軍事高壓薅羊毛，驅趕資金接手高位運行的美國股市。美國對華真實目的不斷暴露：奧巴馬執政期間，聲稱不允許13億中國人趕上西方生活水平；現任總統特朗普拒絕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還一直認為美國“吃了虧”，聲稱在中國面前“沒有站起來”，國務卿蒂勒森更倒打一耙地污蔑中國是新帝國主義！

總之，中東亂局更多是美俄之爭，朝核危機更多是中美較量；軍事上美國選擇與俄羅斯爭斗，經濟上則與中國競爭。但中國對美關系如何不被美國牽制而束手束腳，值得好好反思。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