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民族文化精神的提倡,幾乎是傅抱石金剛坡時期藝術創作的靈魂,傅抱石通過塑造中國繪畫精神,將之再現為民族記憶,重鑄民族精神,增強民族自豪感。
傅抱石愛畫風雨圖,人們常用“一半山川帶雨痕”來形容他的作品,而他之所以鐘情于風雨圖,究其緣由要始于抗戰時期他在巴蜀的一段重要經歷。
1938年,傅抱石應郭沫若之邀進入國民革命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工作,后隨三廳撤至重慶。1939年4月,傅抱石攜全家寓居于重慶沙坪壩金剛坡,開始了羈留川東的八年光陰。受到重慶時局以及環境氣候的影響,在金剛坡的八年,是傅抱石藝術風格的形成期,也是其藝術創作的高峰期。這一時期,他不僅創作了大量的經典作品,也發展出了成熟的“抱石皴”,令畫壇為之一振。他常在畫中提署“金剛坡下山齋”,這一時期被學界譽為“金剛坡時期”,也被他自己稱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期”。
重慶是山城,雨水較多,金剛坡山勢雄奇,云霧繚繞。傅抱石曾經說:“在四川畫山水如沒有感動,實在辜負了四川的山水。”他的兒子傅小石回憶說:“重慶山里經常刮風下雨,每當電閃雷鳴時,旁人都往家里跑,父親卻喜歡沖到山野間,聽風雨,觀云霧,全然不顧被雨水淋濕。那時我好生奇怪:父親為什么這樣傻呢?直到長大后我才明白:正是大自然瞬息萬變的景色賦予了父親創作的激情,使他擁有浩大的氣度。”
《瀟瀟暮雨》就是傅抱石1945年在重慶所作。這幅《瀟瀟暮雨》,高103.5cm,寬59.4cm,南京博物院藏,上有款識:“乙酉夏五月東川金剛坡下山齋,新喻傅抱石。”作品取自明人李東陽《樂麓寺》詩意,“四山風雨一僧寒”,畫中以四川山水為藍本,是寫生與詩意相結合的典范,也是他完成風格蛻變的代表作。古人多不直接畫雨,但畫雨景卻是傅抱石的絕活,他創造了“墨掃”和“灑礬”兩種技法。此幅作品不用“灑礬”,而以“墨掃”為主。他作畫時常先用大筆猛刷急掃,畫出風雨的磅礴氣勢,然后再用墨筆畫出大體山勢細部。傅抱石十分注重下筆的速度和方向,使人能從作品中回味雨點的速度與力量,并擴大了對中國畫水汽質感與層次空間的詮釋。
在這幅作品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傅抱石在巴蜀時獨創的“抱石皴”。這種皴法打破了傳統筆法的束縛,利用筆根及散開的筆鋒亂筆狂掃,把毛筆的性能和潛力發揮到了極致。這種皴法既有“亂柴皴”“亂麻皴”“荷葉皴”“拖泥帶水皴”等皴法的特點,又有所變化。這些破筆亂皴法看似雜亂無章,不守規矩,實則于無法中見法,氣勢磅礴,暢快淋漓,渾然天成。這也成了傅抱石“打破筆墨約束的第一法門”。傅抱石喜歡清代的石濤,崇尚石濤的“我用我法”和“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精神。石濤提出的“一畫論”:化一而成氤氳,天下之能事畢矣。其中“氤氳”就是指天地之間如煙似霧的混沌氣息,就是指宇宙生命的這個“一”。石濤“一畫論”的核心主要是表現天地宇宙間可見、可感而不可形的氣息。所以有人說:“傅抱石畫瀑布,分不清哪是水,哪是霧,哪是山,觀眾只感受得到壓頂而來的聲響和運動,仿佛山搖地動。他畫的是那個‘一’,畫的是‘大象’,是一種天地宇宙的生命力量。”
這幅《巴山夜雨》是他1943年在重慶所作,作品取唐代李商隱《夜雨寄北》之詩意。當時,巴山夜雨對于寓居重慶的傅抱石來說最為熟悉不過,畫面中也許有他在金剛坡所住的茅屋、去沙坪壩中央大學授課時必經的山路,以及常去打酒的小店。傅抱石愛喝酒是出了名的,據說他常常在豪飲之后面對宣紙沉思片刻,突然一瞬間便如風馳電掣、橫涂直掃。于是,便有了“往往醉后”這枚閑章。畫中題跋寫道:“予旅蜀將五載,寄居西郊金剛坡下,邇來兼旬淋雨,矮屋淅瀝,益增旅人之感。昨夜與時慧縱談抗戰后流徙之跡,因商量營此圖為紀念”。他在抗戰期間創作的風雨圖描繪的不僅是自然界的疾風暴雨,更是當時風雨如磐的社會現實,傳達出國難當頭,畫家對全民抗日的激情呼喚。
《大滌草堂圖》原是石濤寫信請八大山人畫的題目,傅抱石根據石濤信中的內容,先后作了兩幅。1942年作的那幅頗有奇趣,左方草堂,勾寫憑欄仰面而立的石濤小像,創造出悲天憫人、深沉放達的“滌”境,徐悲鴻為此畫題“元氣淋漓,真宰上訴”。1945年又作一幅,將草堂置于畫面正中,筆墨較前幅率意,同樣體現一個“滌”字,亦即石濤自題詩中所謂的“一念萬年鳴指間,洗空世界聽霹靂”的境界。
在金剛坡的8年中,傅抱石不斷宣傳抗日、發表學術著作、創作國畫、進行篆刻實踐,以高昂的愛國熱情高擎起“在學術上戰勝敵國”的旗幟,守望民族文化,重塑民族信心。1940年,他在重慶版《時事新報》上發表名為《從中國美術的精神上來看抗戰必勝》的文章,這正是他的理論宣言。他指出中國美術有三種偉大的精神:第一,中國美術最重作者人格的修養;第二,中國美術在與外族、外國的交接上,最能吸收同時又最能抵抗;第三,中國美術的表現是“雄渾”“樸茂”,如天馬行空,夭嬌不群,含有沉著的、潛行的積極性。這三種特性擴展到全民的民族抗戰上,便是勝利的因素。
傅抱石在巴蜀時期的作品,可分為山水、人物兩大類。他喜畫屈原、蘇武、石濤,他筆下的男子大多是高風亮節的名士,雖或面容憔悴,但卻表現出悲天憫人的情懷,孤高不屈的意志。在他看來,國難當頭,藝術之要在于彰顯這些高士的人格。借此,傅抱石通過繪畫創作表現高人逸士的精神,從而達到民族文化精神的一脈相承,令人感到他不是在畫古人,而是在畫自己。
《屈子行吟圖》中有郭沫若的題跋,傅抱石筆下的屈原行走于浩淼的煙波上,面容憔悴、憂思重重,雖有濟世報國之才卻不能力挽狂瀾。當時,郭沫若創作的歷史劇《屈原》在重慶公演后,社會反響強烈,熱血青年、愛國之士無不受到鼓舞和激勵,傅抱石也產生了共鳴,遂揮毫創作了《屈子行吟圖》。郭沫若稱這幅畫和歷史劇《屈原》有異曲同工之妙,并題寫了長詩:“百代悲此人,所悲亦自己。中國決不亡,屈子芳無比。”成為一時美談。
除以上這些,傅抱石還畫了許多屈原《九歌》中的人物,如湘君、湘夫人、山鬼等。《湘夫人》這幅作品作于1943年,高105.2cm,寬60.8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此圖是畫家首次畫《湘夫人》這一題材,尤顯珍貴。從畫的題跋中可以看出,當時正逢日寇侵擾湖南,他因與夫人共賞《楚辭》,見《湘夫人》中的詩句,心生痛恨外敵、心系蒼生之情,便共同構思了此幅秋風瑟瑟、落葉飄飄的《湘夫人》。由郭沫若的題跋可知,當時郭氏生日時,畫家傅抱石和李可染等人到郭家祝壽,正逢時任三廳政治部副主任的周恩來前來看望郭沫若,眾人共同欣賞畫家們的近作時,此圖深得周恩來的喜愛,因此傅抱石便慨然相贈。之后,郭氏手書詩句,既表達了對日寇罪行的憤慨,又將湘夫人比作慷慨獻身的巾幗英雄,點明了畫家的良苦初衷。
傅抱石藝術風格的蛻變離不開巴山蜀水的影響,也離不開在抗戰大環境下,“國家存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對民族文化精神的提倡,幾乎是傅抱石金剛坡時期藝術創作的靈魂,傅抱石通過塑造中國繪畫精神,將之再現為民族記憶,重鑄民族精神,增強民族自豪感。他的摯友郭沫若在《勖抱石:為傅抱石畫展作》中說:“軍興之后居蜀八年,蜀中之山水奇氣,戰時之烽燧嚴警,錯節盤根,驚心動魄,遂使今日之抱石更已骎骎乎邁入大家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