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瑩
1978年,我已畢業于福建師大,而且幸運地留校工作。雖然已經有了月薪,不算窮,卻沒長口糧,還是吃不飽飯。于是詰問自己:一個山旮旯里的人,為何還長這么高個?個高必定比個小的飯量大,害得自己常常餓得慌。閩西山城里的大妹,當時在連城縣果林場種苗木,重體力活,也能吃。但她知道她三哥的胃口,以北方話說,忒大!飯量好,口糧一定不夠。現如今留在省城工作了,很是給她長臉,出家門進家門都覺得臉上有光。為了能讓三哥給她帶來更大的光榮,就想著轍讓三哥吃飽飯。于是硬從自己嘴里摳出點口糧來,明里暗里地積攢糧票,2斤3斤地夾在信紙里,8分郵票一貼,若干天后,三哥一準收到。每每收到這糧票,我就如同在學校財務那里領取了工資,很有點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的感覺。但一個月30天或31天,補貼三兩斤哪夠?三餐飯后還是覺得餓。于是,又回過頭來責怪自己上山下鄉當知青時,吃得太多太猛。每逢盼到搶收搶種,加夜班到10點之后,會有一大木桶的稀粥做點心,因此是放開吃。那我就拼上命了,幾大海碗地往肚子里倒,直至再吃就得立馬休克才放過。或是生產隊里在溪流里放木排,十幾里水路直至公社,領到錢了,當晚就得大碗肉、大鍋飯的管夠。逮到這吃的機會不容易,那也就拼上了,直至吃到幾乎要反胃了才心有不甘地欲罷還休,雖然擱下了碗筷,但雙眼還溜溜圓地盯著那碗里的肉。就那樣回回不顧自己死活地糊吃海吃,硬是把胃給撐慘了,同時也撐大了。不知不覺,自己就成了個大胃王,似乎再怎樣吃都吃不飽。到師大上學,30斤口糧,哪夠?
謝天謝地,20世紀70年代后期,高中畢業后的小妹也進廠了。小妹進的是縣塑料廠,這爿廠車間與車間不同,最苦最累的是吹塑車間,因為是全廠重體力活之最,所定的口糧標準就有32斤。對我這三哥特別好的小妹,想的就是能在32斤口糧中省下點給三哥。小妹一出手就大方了,一往省城寄沒有10斤總有5斤,有小妹的鼎助,我在三餐上富裕多了。或許是餓久了、餓怕了,那時候的感覺似乎糧票比錢還重要,沒有錢,不上街、不消費便是。缺了糧票,只能挨餓,而最讓人難以消受的,就是餓。當年作為知青上山下鄉時,年輕,能吃,然而,口糧不夠,夜里常常餓醒,翻包搜兜地找東西吃,找不著吃的就喝水解餓。有的知青餓得使上了性子,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打著手電筒到紅薯地里挖紅薯,抑或是竄到花生地里拔花生,弄到啥吃啥。但我后來才知曉,小妹為了多那么幾斤口糧給三哥,落腳于那臟亂苦的吹塑車間,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她走路都踉蹌。可那時候,小妹才18歲,況且是我7個兄弟姐妹中長得最俊美的。當我知道那月月10斤5斤糧票的來歷和小妹遭受的那罪后,恨不得張開巴掌抽自己。
回望我上大學那幾年,以良心話說,比當知青時好多了,一天一斤的口糧,理該知足了。但因為不在農村,少了好些瓜菜代,諸如紅薯、芋頭以及各種蔬菜等一應雜糧,都留在鄉下了。進了校門,一粒米就是一粒米,確實也過于實在了,所以才常常挨餓。曾在一個時段里,自作聰明地把定量的4兩米,分成兩個飯盒,灌滿水擱在食堂蒸籠里。可假的就是假的,稀的抵不上干的,一到飯點,風卷殘云地吞下后,飽了半小時就開始餓,比吃干的還餓得慌。有一天下課后去食堂吃晚飯,扒拉幾下,4兩米飯沒了。正舍不得離開飯桌,一位楚楚動人的女同學從另一張飯桌上娉娉婷婷地過來,把一大塊的米飯扒拉到我飯盒里,一時間,我愣怔在飯桌上忘了動筷子。那時候,男女同學互相給飯吃,大多代表一種愛意。但那給我飯的女同學太漂亮了,她愛上我啦?不能呀!但沒對我有意思,為啥給我這么多飯?為了那一塊飯,既想入非非又心旌蕩漾了將近24小時。后來才知道,她所在宿舍的女生們要在五四青年節倒騰一個節目,要我包攬這個節目的所有文字。那個年代,飯貴如金,豈能白吃?
但打自有了那塊飯的誘惑后,倒也從中引出了一種啟示,于是就在女同學堆里觀察飯量小的且又能有心思喜歡她的,倘若能有這樣的“主”,既延伸了自己的后路,也解決了眼前的糧食“補貼”難題,一舉而兩得。盡管那年代校園里不許談戀愛,但可以地下運作哇。經一段時日的“調查研究”,覺得掃興。因為自己所在班級的十幾個女同學,都是來自“工農兵”,年齡都是二十好幾,且大多在原籍已經名花有主。剩余待字閨中的,寥寥無幾不說,還一個比一個人高馬大,想必飯量不小。只一兩個吃不多的,卻傲氣十足,天天活成個公主模樣,自己這閩西山里人,土里土氣的,哪惹得起?上課下課,迎面相逢,還時常繞道走。這樣的女生,還想給自己飯吃?連門兒都沒有!
沒轍,該餓的還得餓著,但天天都挨餓,連上課都走神。有一天上外國文學課,當老師說到英國詩人、諷刺作家理查德·薩維奇因為貧窮而常常饑餓的境遇時,即刻聯想到自己在鄉村插隊時的歲月。有一天進深山砍木材,因為一去就是一整天,就帶了一小包飯。中午時分,餓極了,就去取藏在一棵樹底下的那包飯。一看,傻眼了,原本就不多的一包飯,竟然被螞蟻搬走了一多半,當場就哭了。剩下的飯也都爬滿了螞蟻,原想把螞蟻一只只撿拾干凈,但實在太餓,橫著心、閉著眼,把那團螞蟻飯統統塞進嘴巴,幾乎是囫圇地咽了下去。原以為吃下那么多螞蟻,不死也得半條命,卻第一天肚子沒鬧事,第二天還是沒事,于是我明白死不了……上課因為饑餓分心,晚自習在圖書館也常常餓得不耐煩,表面上案前幾本書,似乎挺用功,其實在挖空心思想著如何找吃的。記得有這么一個星期天,那天天氣晴好,適宜出行,于是打定主意去部隊一位老鄉那里蹭飯。這位老鄉在那部隊里擔任事務長,正管著吃,只要能見到他,大米飯管夠。70年代末,別說不知手機為何物,就是一般的座機電話也缺,想當然那老鄉一定在,于是出行了。為了省下車費,走大道、抄小路,越過幾個山包,前后十幾里地,急趕慢趕,總算到了那老鄉所在部隊的駐地,也正好趕上飯點,想著即刻能有一餐飽飯,心中油然升騰起一縷縷福氣。但一問,有戰士說那老鄉剛請了探親假回家了。當即,猶似當空一盆涼水嘩啦啦地往頭頂上澆了個透身涼。老鄉不在,就失去了蹭飯的所有理由,只能悻悻然向后轉,從哪來回哪去。原本想飽食一餐的,反倒硬打硬餓了一餐,那天的餓,餓得我前胸貼后背,銘心刻骨地痛楚。
那年頭,為吃一頓飽飯成了我業余時間的一大追求。
畢業了,留校了,又進入了改革開放年代,曙光在望。只是饑餓仍然如同一道魔咒,無論日里夜間都讓自己鬧心。每每想張開口要吃的,還得掏糧票,然而,有限的糧票總也哄不住大飯量,妹妹的救濟也只是“有限公司”。吃飯,特別是想連著吃幾頓飽飯,還是個讓我頭疼腦熱的奢侈事,成為那特殊歲月中一個難圓的夢。那就只有盼過年,小時候盼過年盼的是能有新衣裳,那時候盼過年是盼著能夠連著十天八日的能吃飽飯。自己家里供不起,就一天一個同學家去蹭飯,那年頭的大學生,人家還是稀罕的。借著年味吃頓飯,我吃著舒服,主人家也覺得有面子。
1988年,改革開放第二個年代,在糧票成為歷史的同時,我也從大學校園調到省直機關工作。從此,年年歲歲百花相似,歲歲年年吃飯不同,我不再餓肚子了。隨著國家天翻地覆地改革,作為個人也在一日三餐上實行了改革,廢除原先封閉型的米缸米桶,口糧開放,想吃多少就在鍋里擱多少米,且現買現做,不再留陳米。東北米、丁優米、稻花香……想吃什么口感的米飯就買什么米。在主食管夠的前提下,菜肴也不再是那么單一的蘿卜青菜,同樣進入了改革日程,葷素合理搭配,講究一點飲食科學。自己家中飯桌上色彩繽紛的同時,隨著頻繁出差的腳步,大江南北的美食更是吊起了大胃口。記得80年代末第一回出境到澳門,在澳門生意場上的福建老鄉設宴款待我們,滿桌子的菜肴琳瑯滿目,又兼有美酒飄香,頻頻舉杯之時,隨即想起60年代的“半干半稀”,70年代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現如今,竟然有了宴席?從轉個頭就可以看見的饑餓歲月,到今天的滿桌酒肉香,真是今非昔比!也從中感悟出國家好個人才能好、國家富家庭才能富這么一個既淺又深的道理。
1998年,國家改革和發展的各項目標基本實現,國民經濟運行良好。作為個人,也似乎有了從野鴨到天鵝的蛻變。從頻頻出境到常常出國,因為工作需要,從亞洲到歐洲、北美洲,從偶爾宴會到經常宴會,從愜意于一桌美食到有選擇性的淺嘗輒止,生怕吃多了。諸如泰國的榴梿刨冰、韓國的泡菜、美國的布法羅辣雞翅、南烤北煮的德國豬蹄、法國的鵝肝……轉了個東西南北,吃了個嬉皮笑臉,儼然成了個吃貨。幸好自制力還較強,嘗一嘗,品一品,只能如此了,要不然就撐了。有一回,在加拿大品蒙特利爾熏肉,稍不謹慎,多要了一片,在國外特別不敢浪費,硬著頭皮咽下,差點就反胃了。
2008年,大中國更是多姿多彩,貨品如山的超市布局在居家的前后左右,能想到的或無法想到的食品,超市里都有。常常是空著兩手進去,出來時,總是左手“一桶金”、右手“一藍銀”。進超市時輕松自如,出超市時卻是步履蹣跚,誰叫自己貪婪呢?在那溢金流銀的時代,回到閩西家鄉,不說那一撥又一撥的中學和大學的同學,如何一家家地輪著吃,那就不再是一家一頓飯了,而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因為都想搶著排在同一天,免不了爭了個臉紅耳赤。其結果,一家一小時,時間到就稀里嘩啦地排著隊到另一家。在那好日子里吃酒席,已不再是魚肉豐盛就算好客,而是看哪家飯桌上菜肴的特點。有一位同學就是個明白人,雞鴨魚肉一概不上桌,客人們到了,朝廚房里亮一嗓子,妻子孩子端上來的,盡是連城竹林叢中的嫩筍、田邊地頭的苦苣菜、原野荒坡上的馬齒莧,外加一大盆大薯磨漿后煮成的薯丸……酒又是連城家釀的甜米酒。周而復始地輪著吃過一遍后,經公平公正公開地評選,這家的特色菜肴一舉奪魁。
現如今,換上了新掛歷,“2018”在每一月份的日歷中閃閃爍爍。國家糧食的十幾連增,大河有水小河滿,糧食多了,百業都跟著水漲船高,但凡是吃的食品,應有盡有。街市上,人頭攢動的農貿市場,高聲吆喝叫賣的、低語討價還價的,盡是清一色吃的,葷葷素素,門類齊全;街市上,鱗次櫛比的酒店、餐館、飲食店,川流不息的都是食客;街市上,一家緊連著一家的超市,成山成垛的食品,讓人目不暇接。一位知識界的女士,她的休閑方式與大眾不同,不但拒絕廣場舞、天天萬步走一類,甚至淡然影視場所,卻垂青于逛超市。每每走進超市,看到那色彩繽紛的商品,特別是千類百種的食品,內心深處就天然地蒸騰起一種滿足感。她認為中國人過往為之期盼的豐衣足食,今天已經成為現實。另外,她樂此不疲欣賞超市的另一面,是覺得超市里碼放的各種商品,無論橫的、豎的,或貨架上壘疊的、堆放的,都無異于一種藝術品。面對超市,如同見到一幅巨大的百姓幸福安康圖,步步進入了,就即刻把大圖裁剪成一幅幅食材小圖。看夠了,走出超市了,又把那裁剪開的小圖,再還原于大圖。在這幅既有形又無形的圖畫中,立起了只升不降的幸福感。近年來,我離開工作崗位了,也就常回家看看,98歲高齡的老母親,口中念念叨叨最多的就是吃的太多了,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似乎一輩子沒有過這樣的好日子。每每走進母親那間十幾平方米的屋子,除卻母親下榻的床鋪,堆放的幾乎全是吃的。百歲壽星,無人不敬,來家看望的,總得拎點吃的,送多了,母親那屋子就成了一個另類的小超市,也成了一幅特殊的風景畫。
面對食物的豐足,各代人有著各自不同的態度,我這一代,再向上回望近百歲的母親,窮其一生,雖然篳路藍縷,于食物仍然求而不得。都明白盤中之餐,粒粒皆辛苦,進而喜之惜之。然而當今的年輕一代,就大不同了,得而不惜之現象,無處不有,讓人痛心疾首矣。因為女兒在京城的一所高校任教,我也就時常赴京看女兒,用餐大多在高校食堂。但常常是吃一頓飯,裝一肚子氣,緣由就是見不得學子們浪費。不少同學的餐盤中不是剩飯就是剩菜,一頓飯后,集中起來的剩余食物,一桶又一桶,看著泔水桶里的大米飯、饅頭、肉包子……心里頭就堵得慌,也就常常橫眉豎眼地對身兼班主任的女兒說:你得教育呀,你爸10歲那年,餓死人呢……每每說到這一句,熟知又得長篇大論說當年的父親,往下得說什么,女兒太明白了,于是就打斷我的話說:沒少說哇,這種普遍性的浪費現象,得多方面監管才有效。女兒說得也是,沒受過餓的當代青年人,單憑一張嘴說說,哪管得了他們不倒飯菜?
面對改革開放40年后的大好歲月,我常常慶幸自己生得逢時,能在這盛世年華中,盡享餐餐飽食之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如此博大而質樸的為民情懷,溫馨著華夏大地;“向往你的向往,幸福你的幸福”,如此感動中國的高境界,更讓幸福的陽光普照著960多萬平方公里的城鄉。2018年的好日子,讓家里頭吃的東西層層疊疊,豐厚的物質正節節推高自己和家人的幸福指數。
然而,國家改革開放前因食物的極度匱乏,總是讓自己發愁,改革開放40年后的今天,又因為食物的堆積,總也擔憂著來不及吃而浪費,仍然讓自己發愁。只是愁與愁不同,前為苦惱之愁,后是甜美之愁。
此愁非彼愁矣!怎一個“愁”字了得!又怎一個“美”字了得!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