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
寨子門口,人群總是扎堆擠在一起。他們不是在等我,就是在等他人。每個年關,寨子留守的老人和孩子,都在用一種簡單而樸素的歡迎儀式,向我們表達愛。
多少次回家我都帶著羞愧,善談的言辭,也在這里笨拙了起來,我能夠做的就是微笑,有多親切就多親切,有多真情就多真情,反復重復的動作,除了散煙,還有分糖果。無論老人和小孩,他們的歡喜,遠比我這個準備了一年的流浪者更浩蕩。因為他們轉身就融入了寨子的每家每戶,像融化的雪水,進入了古老的詞語,等待春天誦讀,時光檢閱。
在必要的時候我才會開口說話,唯有土得掉渣的方言,才能夠確認我骨子里還殘存著不可遺失的鄉音。
鄉音近,近的不是故土,近的不是親人,近的是我們共同的命。我為遼闊的人間,寂靜的群體而折返。
昔日的田野,如今成了一棟棟樓房,高大的樓房之間,零星般鑲嵌著綠補丁。這不是故土的疤痕,是一匹匹奔跑的馬,我還記得它們的乳名,油菜和麥子,如果時間到了,它們會因為奔跑而跑出自己的本色。
我喜歡那種黃,充滿著女性光輝的色彩,我喜歡那種低頭,洋溢著男人們成熟的憨厚。
已經無法辨認那是誰家的土地,心中一一濾過很多人的名字,當想到最親近的人的時候,綠就戛然而止。年老體衰的父母,已經使用不了曾經被掌控的鐵器。
他們的認命,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傷,更是一種命。
撂荒,不是一組簡單的詞語,而是一種比喻,就像奔跑的馬匹和我之間的關系。
我是一匹從賽場上敗退下來的馬,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彼此之間,因為距離而產生了多少痛,越來越少的人會看得見。
羊在山巔奔跑的時候看不見它,那時候它是小片的白云,因為高而成了藍天的一部分。
羊在吃草的時候才會慢下來,不像時光,卻是時光的一部分,和它待得久了,會聽見事物折斷的聲音。最慢的時候是在山村的夜里,羊在反芻的時候,整個故鄉很安靜,仿佛再沒有了任何的聲音。
每次返家,每一條道路的盡頭都有一頭羊在等我,每一座山的頂端都有一群羊在想我。它們知道,每一個故事都有一扇打開的門,每一個人都有一顆歸來的心,我們語言不通,但從不丟失良善和人間的酸甜苦辣。
羊以弱小,溫順,成了生活中的一道美食,而我以卑微,貧賤,成了河流里的一滴水。想起羊,就想起了提心吊膽,想起自己,就想起了窘困不安,想起這方水土,就想起了偏安一隅,草木知春,它們用起伏和低語,給我們畫出了故鄉的遠。
麻雀在收割后的田地里降落,它是一個拾荒者,以細小的尖銳,撿取著故鄉遺失的飽滿。有麥子的,稻谷的,玉米的,它的胃,像是一個機器,截取了細小的營養,留下了遼闊的人間和大地。
它用很長的時間等候在故鄉的叢林間,屋頂上,它不是衛士,卻熟悉我們的每一個起伏,掌握著我們每一個清晨和黃昏。很多年不曾看見過它們了,不僅是我們遠離故鄉太久了,更是它們不斷消失在母親釋放的炊煙里。
被麻雀撿取,每一塊稻田都是一首詩,每一個山村都是一幅畫,它們因為美麗而溫暖,因為溫暖而記憶甘甜。當麻雀丟失了技藝,每一份甘甜都是故鄉的惆悵,每種惆悵都因為杳無人煙而悲傷,因為悲傷而成為絕唱。如果不大口喝酒,便摸不準其中的低音,如果不經常流淚,便唱不出其中的蕩氣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