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育
韓東是“第三代詩”中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一。他的《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海》、《溫柔的部分》、《明月降臨》等成為當代先鋒詩的經典;韓東的“詩到語言為止”開啟了“第三代詩”語言探索和試驗的先河,余風所及一直影響到當下新詩;盡管韓東主持民間刊物《他們》的時間不長,但一直堅持“民間寫作”立場,積極爭取話語權。韓東是“第三代詩”以來有影響和有爭議的詩人。韓東的新詩書寫,堅持日常生活體驗和開掘,自覺與時代宏大抒情保持距離,但他的詩歌不因表現凡俗生活的平凡瑣碎而平淡乏味,相反有時觸及不易察覺的痛點,韓東的詩歌輕而重;韓東堅持口語寫作,語言干凈自然,質感飽滿,如水中之鹽,淡淡的澀味、苦味和咸味都有。在我看來,韓東是貼地飛行的城市平民詩人,他可能忽略了半空中璀璨的星光,但他看到了高空中碩大的黑洞。這個“黑洞”就是西方存在主義哲學、文學對個體生命存在的表征。因此,現代主義文學的“存在”意蘊,構成了韓東新詩的一個側面。
一
“第三代詩”之所以能取代朦朧詩,成為當代先鋒詩的開端,首先取決于社會文化思潮的變遷,其次它與新詩發展的內在規律有關。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解放思想的春風吹拂祖國大地,隨即西方現代主義哲學、文學、藝術作品等被引進,到了80年代中期,卡夫卡的《城堡》、《變形記》,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等,這些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經典可以在大學圖書館和新華書店自由借閱。1979—1982年,韓東就讀山東大學哲學系,恰逢改革開放之始,國門已開,西方各種哲學、文學思潮撲面而來,這給年輕詩人們以良好影響——他們崇尚自由,思想活躍,敢于顛覆傳統,挑戰權威。1984年6月程蔚東發表了《別了,舒婷北島》一文,某種程度上宣告了朦朧詩的終結。面對年輕詩人的咄咄逼人之勢,舒婷不無自嘲說,“去年提出的‘北島舒婷的時代已經pass’還算比較溫和,今年開始就不客氣地亮出了手術刀。”[1]1986年,重慶、成都、福州、南京、上海、蘭州等地的詩社發表創作宣言,各種自印的詩刊、詩報、詩選、詩集如雨后春筍一樣冒出;同年10月21日,安徽合肥的《詩歌報》刊出“中國詩壇1986年現代詩群體大展”,廣東深圳的《深圳青年報》刊出“現代詩群體大展”,各地詩派集中亮相,呈一時之盛。對這段時間涌現的詩潮,雖有“后新詩潮”、“新生代”、“實驗詩”等命名,但以“第三代詩”接受度較高,并成為文學史的表述。
在“第三代詩”詩人中,韓東屬于起步早、成名早、影響較大的詩人之一。韓東(1961—),出生于南京,祖籍湖南,少年時期隨父母下放蘇北農村,1979年考入山東大學哲學系,1980年開始閱讀朦朧詩的地下刊物《今天》,大學時代開始新詩創作,其中受北島的影響較多。大學畢業前,韓東創作了《山民》、《山》和《昂起不屈的頭顱》等詩作,其中《昂起不屈的頭顱》獲得了南京《青春》雜志社優秀詩歌獎。1985年3月7日,南京文學社《他們》正式發刊,韓東發表了他的成名作《有關大雁塔》。《他們》的前身是1983年創刊于西安的《老家》。《他們》是一個詩歌與小說聯姻的民間刊物,韓東、于堅、小海、王寅、丁當、小君、呂德安、陳東東、馬原、蘇童、朱文等詩人、作家聯袂登臺,先鋒特質可見一斑。《他們》的詩人群有來自南京、上海、昆明、西安等地的,但以南京居多。1995年《他們》在出版了第9期后“無疾而終”。1985年韓東完成了對朦朧詩的告別,他執筆的《他們》“自述”盡管不是這個文學社群的共同綱領,但無疑體現了韓東的個人思考和追求,這里不妨摘錄一段:
我們關心的是詩歌本身,是詩歌成其為詩歌,是這種由語言和語言的運動所產生的美感的生命形式。我們關心的是作為個人深入到這個世界中去的感受、體會和經驗,是流淌在他(詩人)血液中的命運的力量。我們是在完全無依靠的情況下面對世界和詩歌的,雖然在我們的身上投射著各種各樣的觀念的光輝。但是我們不想、也不可能用這些觀念代替我們和世界(包括詩歌)的關系。世界就在我們面前,伸手可及。我們不會因為某種理論的認可而自信起來,認為這個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2]
從這段文字可見,韓東是一個有較高理論素養的詩人。這里包含幾層意思:第一,形式(語言)本體的追求;第二,個體生命的張揚;第三,懷疑主義精神;第四,與生俱來的孤獨感與疏離感。總體上看,這段文字著眼于重審詩人與世界、詩歌與現實的關系,它不單是一個新詩創作問題,也是一個對世界本質的認識問題。
如果置于1949年以后新詩所處的歷史語境,韓東的這段話揭開了新詩想象的新篇章。70—80年代之交,朦朧派詩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食指的詩《相信未來》對祖國歷經浩劫后的百廢俱興充滿信心,成為時代的預言。北島、舒婷、江河、楊煉等朦朧派詩人從反思民族命運入手,詩人主體意識覺醒,突破了單一狹隘的詩歌書寫,完成了轉折時期的新詩使命。1980年代中期以來,經濟建設成為社會常態,詩與現實的關系亦即發生變化,詩人思考個體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成為可能。韓東之所以在“第三代詩”詩人中較為優秀,與他獨具個性的新詩口語寫作有關,也和他的詩歌理論有關。
二
如上所述,韓東通過思考人與世界的關系來重審詩與現實的關系,進而通過創作來探索個體生命存在的意義。2013年韓東在《問題》一詩中追問“寂靜的生活是怎么回事?/寂靜而世俗的生活是怎么回事?”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回到存在主義哲學上來。
古希臘人提出了人類生存的本源性問題:人在這個世界上,能理解什么,又能抓住什么?他們認為只有不變的東西才能抓住,物轉星移滄海桑田的變化是抓不住的,能抓住的東西才是本質,其他都是現象。這個本質在哲學上稱之為“真理”。巴門尼德提出了存在與思維的同一性,后來就有了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在傳統存在主義向現代存在主義過渡中,康德把時間和空間引入存在,認為存在在時空之中;柏格森把自由引入存在,認為存在就是自由;最后海德格爾把“非存在”引入存在,深入論證了時間與存在、非存在的關系,認為存在在路上,在路上即時間,時間顯示存在;再在時間層面上討論生與死,認為只有死不能被代替,這個死就是本質,就是存在。那么,個體生命怎樣超越死亡呢?在海德格爾看來,藝術、詩和哲學保存了“存在”。
海德格爾的語言哲學,對哲學專業畢業的韓東來說應該是熟稔于心的,而卡夫卡、加繆、海明威、昆德拉、博爾赫斯等作家的作品對韓東也有一定影響。這不僅體現在韓東新詩的“存在”意蘊中,也體現在他的《自我和愛》、《偶像崇拜》等散文隨筆中。
《有關大雁塔》是韓東的代表作之一,詩人以“有關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始,以“我們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風景/然后再下來”終,冷靜的敘述,毫無波瀾,但敘述的背后,體現了詩人對庸常生活的體悟: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不過是些看客,人生無意義。“爬上去”“再下來”,這種千萬人重復千萬次的行為,詩人從中發現人的本真存在。大雁塔可以矗立不朽,自唐而宋而明而清及至當下,但個體生命與大雁塔的文化況味和歷史毫無關系。《你見過大海》這首詩與《有關大雁塔》有異曲同工之妙,“你見過大海/也許你還喜歡大海/頂多是這樣/你見過大海/你也想象過大海/你不情愿/讓海水給淹死/就是這樣/人人都這樣”,這里的“大海”已經剝離了與“大海”有關的文化屬性,既不是張若虛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也不是普希金的“自由奔放的大海”和“蔚藍色的波浪”,而是“你不情愿/讓海水給淹死”,一反客體“大海”的崇高博大而寫主體“你”的卑微渺小。也許不甚樂意,但沒有人能拒絕“你不情愿/讓海水給淹死”的真實。這種真實,在哲學中稱為本質,在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中稱為“真理”,亦即“存在”。韓東善于將日常生活中習焉不察的真實裸露出來,以期達到靈魂驚顫的效果。比如“總得找點事情干/但你干的并不是你想干的/沒有誰強迫你/你自由地干著那些不想干的事/欲罷不能/欲哭無淚”(《總得找點事情干》),“什么事都沒有的時候/下雨是一件大事/一件事正在發生的時候/雨成為背景/有人記住了,有人忘記了/很多年后,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雨又來到眼前/淅淅瀝瀝地下著/沒有任何事發生”(《雨》),這里表現的都是世俗生活的真實與荒誕,兩者相互糾纏,無止無盡。《這些年》是詩人的生活實錄,毫無詩意可言,而詩人祛魅的恰恰是子虛烏有的詩意,或者某種身份帶來的優越感,從而敞開人的本真存在和庸常狀態。在韓東看來,他是一個詩人,更是一個常人,一個普通市民,一個凡夫俗子,“我仍然是韓東,人稱老韓/老韓身體健康,每周爬山/既不極目遠眺,也不野合/就這么從半山腰下來了”。這種書寫不能稱之為還原生活真實,日常生活不用還原,一直在那里裸露著,詩人和詩人的差別就在愿意不愿意面對卑微的真實,如何面對這種真實。“籠中雞,被捆綁的螃蟹/被貧賤束縛在此的靈魂/油膩血腥的鈔票在叫賣中流通/化整為零”(《菜市場》),詩人既不仰望,也不俯察,以平視的視角表現凡俗的真實。“我的這個上午和其他的上午一樣/我的昨天幾乎等于明天/沒有人驚訝于這一點/即使是晴朗的日子我也看不清沿途的花和樹/即使看清了,也記不住/即使記住了,也寫不出/如果我不驚訝于這一點/就沒有人驚訝于這一點”(《起霧了》),這里“驚訝”于生命的虛無和無意義,是對存在本質的書寫。在詩中韓東不避其煩呈現客觀事物本身,遵循“現象即本質”的哲學原則,使存在與思維保持同一,主體與客體一體化,進而祛魅形而上的詩意。從西方存在主義哲學來看,無論薩特也好,海德格爾也好,都把人的存在、人生的意義作為哲學的本源問題來探討,并在自我與他者、個體與社會的維度上展開。韓東的新詩,從存在主義哲學看,虛無和死亡是兩個常見的主題表征。在《爆竹聲聲》中,韓東書寫的不是辭舊迎新的喜悅,而是體悟生命中無時不在的死亡,“走呀走呀,誰遺留了世界/就像遺留了我們?誰以舊換新/校正新年?爆竹聲聲,擴大了空間/從此與死亡更親”,表面上寫得灰色“晦氣”,但寫出了個體生命千古難逃的存在,無論承認不承認,它是一種本質的真實。寫于2011年的《爆竹聲聲》是這樣,寫于1985年的《明月降臨》也是這樣,表明韓東新詩書寫的恒定性。
文學的“存在”表征,在中國現代文學中不少見。魯迅在日本留學時,就受到尼采和克爾凱郭爾哲學思想的影響,“黑暗與虛無”的存在之思成為《野草》的主題表征,其中《影的告別》、《過客》等書寫了生命個體的孤獨、荒誕、絕望、死亡等。詩人馮至曾經留學德國柏林大學,他喜歡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作品,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又是他的老師,在里爾克和雅斯貝爾斯的影響下,馮至后來創作了“存在”意蘊比較突出的詩集《十四行集》。此外西南聯大青年詩人穆旦、鄭敏等在英國詩人、學者奧登的影響下,他們早期的詩作都有存在主義的痕跡。
“第三代詩”承繼和延續了1940年代新詩的“存在”意蘊。韓東和其他先鋒詩人一樣,對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和現代主義文學是熟稔的,借鑒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表現技巧,比如艾略特的冷抒情、卡夫卡的冷敘述,探索和豐富新詩書寫的可能性。韓東新詩的“存在”意蘊,和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有本質性的差異:一是韓東張揚新詩倫理的“善”。西方存在主義哲學、文學強調“他人即地獄”,但韓東堅信“他人是甘泉”。[3]他的新詩中,沒有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人和人之間的緊張關系,沒有異化和變形,而代之以人與人之間的平和:親情的難以釋懷,友情的彌足可貴,愛情的銘刻于心,陌生人的善意友好,韓東不憚其煩書寫俚俗生活的瑣碎,但他張揚了人性的善,不失為一個中國詩人的本色。二是韓東拓展了新詩書寫的“真”。站在地面上,直面日常生活,是從“第三代詩”開始的。有些批評家過多指責“第三代詩”去崇高化和平面化,事實上在一個正常社會里,不需要每一個詩人每一首詩去謳歌和贊美虛有其表的烏托邦。詩人作為常人,作為普通的社會公民,用詩的方式處理日常生活經驗,是他的義務。“第三代詩”的獨特貢獻是,改寫了詩與現實的舊有秩序,使詩回到日常生活中來,回到語言上來,因此重建了詩與現實的審美關系。很多日常生活中非詩題材,通過詩人的敘述,回到了詩性的軌道上來,這一點在韓東的詩歌中是比較突出的,他拓展了新詩書寫的本真存在。
三
韓東的“詩到語言為止”,雖則有些“脫口秀”,但從詩學屬性來看卻道出了詩的秘密。如果追溯它的詩學淵源,應該說是海德格爾語言哲學“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的中國版。
在《語言的本質》一文中,海德格爾引用格奧爾格的詩《詞語》的最末一行“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借以闡釋詞與物的關系,海德格爾把“破碎”解釋為“缺失”,把“詞語”理解為“名稱”,也就是說,唯有詞語才使物獲得存在。當然,這里的存在是指本體意義上的可能性世界,而非經驗世界。由此出發,海德格爾認為任何存在者的存在居住于詞語之中,進而提出“語言是存在的家”的命題。這個命題的詩學意義是,詩人要學會“棄絕”,拋棄他從前深信不疑的種種有關詞與物關系的陳言濫調,從而走向獨創。在詞與物的關系中,詩人的天職是,棄絕和遮蔽從前各種與詞語的關系,重新給物以命名,讓缺席者在場,發現新的詩意經驗。韓東的“詩到語言為止”,在我看來,并非指語言是詩的起點,也非指語言是詩的終點,而是指詩人棄絕陳言濫調后對詩意的新發現和創造。這既是他個人化寫作的呈現,也是他對新詩的追求。
事實上,韓東第一次提出“詩到語言為止”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認為“詩到語言為止,即是要把語言從一切功利觀中解放出來,使呈現自身,這個‘語言自身’早已存在,但只有在詩歌中它才成為了唯一的經驗對象。”[4]這里韓東是從語言的本體論而非功能論來闡釋的,而且“呈現”、“經驗”這些詞語在海德格爾的《詩歌中的語言》、《語言的本質》等文中有類似的表述,比如“敞開”、“在場”、“詩意經驗”等。盡管韓東后來從自身的創作出發,從“口語”、“語感”、“語氣”等方面來表征新詩創作中現代漢語的使用,但近年來韓東對詩歌語言的思考有所深化,他認為“詩的問題不單是語言問題,也是人與語言結合(相遇)的問題。人與語言的結合不同于人使用語言,而是某種合而為一。”[5]韓東在這里否定了詩歌語言的工具意義,回到詩歌語言本體的立場上來。詩人尋思,詩思尋言,語言對詩的召喚,詩人退隱在詩的背后,語言成為詩的存在本體。韓東曾經說過,“詩歌中未寫出的比寫出的重要得多,空(四聲)成就了詩歌”[6],這里的“空”也就是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意思,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即“寂靜之音”。西方哲學存在論有一個基本的命題,就是“無”中不能生“有”,但“有”在“無”中。“有”是經驗論的存在,“無”是本體論的存在,哲學是追問本體論意義的科學,因此經驗論中的存在,其實就是非存在。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海德格爾提出“語言作為寂靜之音而說”[7]的命題,“寂靜之音”即“無”,“無”即存在。多年來,韓東始終堅持一個觀點,認為“寫什么”比“怎么寫”重要,這當然是一個反常的觀點,但卻有深刻的合理性。對韓東來說,“寫什么”比“怎么寫”更能體現個體生命的自由選擇與決斷。在這種觀念的驅使下,韓東始終保持獨立寫作的姿態,呈現他的懷疑精神、自由精神和平民氣質。
海德格爾在《語言》一文中,以特拉克爾的詩《冬夜》為例,分析了詩的存在之思。韓東的詩《一切安排就緒》或許受特拉克爾的影響,《一切安排就緒》的第一行“一切安排就緒”和《冬夜》這首詩的第三行“屋子已準備完好”高度相似。韓東也許是在海德格爾的著作中讀到了《冬夜》,然后創作了《一切安排就緒》。按照海德格爾解詩的方法,我們同樣可以解讀出《一切安排就緒》的存在意蘊。第1—6行,發出召喚,令物到來,使不在場者在場。其中“家”是居住之所,并含有隱喻意義。第7—10行,聽到召喚后,人和物前來,存在敞開,這里的“船只”、“向日葵”都是虛擬的,詩中通過具有親密性的“妻”來實現人與世界的聯系(“頓時使四壁生輝”)。第11—15行寫物敞開,澄明之境到來,其中“四把椅子/該寫上四位好友的大名”,這里也是虛擬的,是隱喻,這“四把椅子”“四位好友”即海德格爾所言的天、地、人、神構成的“四重整體”,表達的意蘊是“人,詩意的棲居”。第16—21行,把存在喚向物“門窗”、“房間”、“桌布”等,通過“黃昏”這個詞語,暗示海德格爾所言的“語言是寂靜之音”。詩的最后三行即第22—24行,“一本書/都使我的靈魂喜悅/又總懷疑它們不該為我所用”,這里寫生命個體選擇的二律背反,能使“靈魂喜悅”的“書”在現實生活中無用,反之在現實生活中有用的“書”可能與“靈魂”無關。這三行詩,揭示了商業文明和工業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現代人的生存困境——靈魂無處安放。這里的“書”是虛擬的,是存在,泛指生活中的藝術、詩、哲學等。海德格爾有一篇文章叫《藝術作品的本源》,他從存在的角度闡釋藝術,認為存在在藝術中,在詩中,在哲學著作中。藝術、詩、哲學都不是現實的東西,從現實的角度看它們都是非存在、不在場,而恰恰是這些非存在保留了人類的歷史和生活,使過往得以呈現并持存到當下。
兩相比較,韓東的詩《一切安排就緒》受特拉克爾的詩《冬夜》的影響,不但兩者的敘述語氣相似,一些詞語也高度重疊,比如“房間”與“屋子”,“大門”和“門窗”,“黃昏”與“晚禱”,甚至詩的先揚后抑的結構也相似。那么,韓東為什么要創作這樣一首詩呢?只能說他受海德格爾存在主義語言哲學的影響,認同海德格爾“語言是存在的家”,用韓東自己的詩說,即“這是我的家/從此便有了這樣的感覺”。
總之,韓東的名言“詩到語言為止” 的理論資源是海德格爾的語言哲學,是“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的中國版。既然韓東比較推崇海德格爾的語言哲學,那么韓東新詩的“存在”意蘊也就不難理解。
【參考文獻】
[1]舒婷:《潮水已經漫到腳下》,《當代文藝探索》,1987年第2期。
[2]徐敬亞、孟浪等編:《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2頁。
[3][5][6]韓東:《關于文學、詩歌、小說、寫作……》,見《你見過大海》(1982—2014),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360、370、372頁。
[4]韓東:《自傳與詩見》,見《詩歌報》1998年7月6日。
[7][德]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