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時節,綠柳吐煙,陌上花開,我總要去家鄉田野上看那清麗秀雅的野豌豆花。
以前,奶奶帶著我尋找野豌豆的時候,她并不知道這種年年可見的植物在《詩經》里叫“薇”,也不知首陽山上伯夷、叔齊采薇而食的故事。在奶奶的記憶里,她幼時被貧窮的父母丟棄時,是野豌豆甘甜的嫩莢撫慰了她饑餓的胃。奶奶九歲當了童養媳,生養七個子女。
今年的清明節,奶奶走了。奶奶臨走前的半年,她總問我:“何時送我回家?”父親是長子,我們在城里的家難道不是奶奶的家?奶奶像個執拗的孩子,吵著說:“我要回鄉下,若不送我,我爬也要爬回去。”
奶奶想著、念著、牽掛的是裝滿了她一生苦難與記憶的老屋。城里的光陰是停滯的,時間被抽象成日歷和數字。人類的根,要在鄉村去尋找,那里的人們皮膚是鄉土的顏色,眼眸是鄉土的深沉,那里有春天的融雪,歸來的候鳥,井沿的綠苔,田野上的炊煙,籬笆墻外的蛙聲……送奶奶回去的那天,我悲哀地意識到我要徹底失去奶奶了,我無法想象一個近九十高齡的老人怎么度過即將到來的嚴冬?
奶奶清醒而決絕地回到自己破舊的老屋去了。她和很多的鄉下老人一樣,在垂暮之年,預感到大限將至,便把自己如落葉的生命交付給秋風。那天,大雨滂沱,我與活著的奶奶訣別,淚落如雨。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人生中,耕耘的光景叫歲月,其他的,只能算作廣闊人生畫卷中空泛淡遠的留白。
奶奶的葬禮上,我思念的憂傷逆流成河。奶奶成了掛在墻上的照片,只剩下采薇的傳說在時間和生命的河流里激起遼遠而空曠的回音。奶奶說,人就像一枝柳,隨便插到地上,就能生長成樹。奶奶就是一棵自然生長的樹,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祖先力量的傳承和人類頑強的精神。鄉村保存了土地,苦難了勞作,誘惑了游子,留住了鄉愁。只愿這鄉村里每一個辛勤耕耘的人,都可以被歲月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