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科夫提議去做一件特別的事情:潛到深海里去采集稀有魚類。我們拿著采集設備和潛水裝備,開車來到老油港。下水之前,雅科夫在沙灘上叫住了我們。
“我知道你們都是經驗豐富的潛水員,不過……”他頓了一下,以確保我們都在聽他講話,“我還是想提醒你們幾條深海潛水的規則。我們潛得越深,水壓越大,每呼吸一次就需要消耗更多氧氣。在水下40米深的地方,我們只有3分鐘的時間來抓魚,要是3分鐘后還沒有開始往上游,那我們就沒有足夠的氧氣回到水面上。”
奧倫譏誚地笑了笑,不過一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他就不笑了。
雅科夫指了指系在他配重帶上的一塊小白板。“在水下40米的時候,我會給你們每人出一道簡單的數學題,誰答不出來,就直接返回水面,明白了嗎?”
我記起在潛水課上,老師給我們講過氮麻醉,又被稱為“深??裣病薄K陌Y狀就是神志不清、視物模糊、定向力障礙,雅科夫擔心的就是這個。我聽說有些潛水員死于氮麻醉,消失在了大海中。
我們下水的地方是在老油港里的一個大圓柱旁,這個圓柱從水底冒出來,像一只巨型海怪的觸手,整個都覆滿了軟珊瑚和扇珊瑚,魚群在四周穿梭游動;它的基座消失在幽暗的藍色深淵中。這個港口曾經是用來停靠油輪的,所以挖得很深,但這些年來已廢棄不用,于是,大海就用自己多彩的壁紙把它包裹了起來。
我們圍繞著圓柱以最快的速度徑直下潛。潛到深處,魚和珊瑚改變了形狀,光線暗了,變成了藍色,珊瑚礁艷麗的色彩也逐漸褪去。這里似乎很陌生,像塊禁地。我們打開手電筒,繼續下潛。一種介于平靜和困倦之間的愉悅感向我襲來。下沉的過程似乎永無止境。
突然,我感覺一只手抓住了我。雅科夫表情嚴肅地盯著我,向我打手勢。我隱約記得那個動作——保持這個深度。我們已經潛到40米處了。他遞給我那塊白板,上面寫著一道算術題:3×3。我盯著這些數字看了一會兒,艱難地寫下了答案:9。
和我不同,雅科夫看起來好像生來就活在水里。在這里,他大幅度地揮動手臂打手勢,大腳一蹬,都有一種別樣的優雅。他懸浮在圓柱周圍,動作輕快而準確,揮舞著一張小網來捕魚。我也跟著他捕,我從沒有見過長相如此奇怪的魚。
突然間,我注意到一個大的黑影在往下沉,那是奧倫。他正快速地潛到極深的深處。他從上次我們給海龜采海草的經歷中,沒有吸取任何教訓。雅科夫說了要我們保持深度,集體行動,我才不會像個傻瓜一樣,冒險跟著他潛下去。我往下望去,深處一片漆黑,已經看不見奧倫的身影了,只有浮上來的氣泡能說明他現在的方位。為什么他又一次擅自離隊?他為什么潛得這么深?我感覺有點不對勁。
我決定跟著他往下潛。光亮很快消失了,水壓的變化讓我的耳朵疼得不行。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讓他轉過身來面向我。奧倫看起來很奇怪,他有點斗雞眼,傻乎乎地咧著嘴笑。
情況刻不容緩。我得趕緊把他從水里弄出來,希望時間還來得及。我抓住他的背心調整浮力,向雅科夫打了個手勢,然后慢慢往上游。向下潛的過程只花了不到5分鐘,但我知道往上浮的時候得慢慢來,特別是考慮到奧倫現在的狀態。我不確定我們的氧氣還夠不夠。我們已經潛到了水下50米,那是減壓表上都沒有列出的深度。我得盡可能慢地往上升,還得注意不再讓他下沉。
我們面對面地一起漂浮著。我努力想從他那呆滯的眼神中看到一絲神智或任何能夠顯示他從剛才那陣眩暈中恢復意識的跡象。慢慢地,奧倫的目光又有焦點了,那樣子仿佛剛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他眨了眨眼,綠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熟悉的神情,他盯住我微笑起來。但我沒有放手,現在放手還是太危險了。我們仍然面對面地一起漂浮,奧倫像是被逗樂了。我拿著他的壓力計指給他看,努力解釋著發生了什么。他先是困惑不解,但一會兒就明白過來,然后他掙脫我的手,獨自游到一邊去了。我朝他打手勢,讓他和我待在一起,不要游太遠。我們兩個的氧氣都還夠在10米深的地方再待半個小時以上。我示意他保持這個深度。
我們繼續繞著這些色彩斑斕的圓柱潛泳。奧倫目不轉睛地盯著礁石看,異常專注;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擾他。一直等到我們倆的氣壓計指針都指向零時,我們才浮出海面。我們給浮力控制背心充了氣,然后一言不發地游向海岸。
“你還好嗎,‘主刺蓋魚’?”雅科夫從水里出來時問奧倫,“剛才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你回不來了?!?/p>
“好得不能再好了。”奧倫嘴硬地說,同時避開了我的目光。
回到海洋公園后,我們把魚都放進了臨時水族箱里,等到它們適應水壓變化后再重新安置。我捕到的那條剃刀魚似乎對我為它準備的海草很滿意,但當我把海馬放進水族箱時,我發現它有點不對頭。它浮在水面上,絕望而無助地拍打著魚鰭,拼命想要潛到水底,卻下不去。
“快!”雅科夫喊道,“給我找個尖東西!”
他從阿龍襯衫的領子上扯下一枚魚形領針——阿龍已經奇跡般地穿戴整齊了——把它折為兩截,然后把領針尖的一頭對準海馬鼓得像氣球一樣的腹部,我們在一旁全都屏住了呼吸。雅科夫將領針刺進海馬的腹部,又抽了出來。最開始的一秒鐘,什么都沒發生,但接著我們就聽到了漏氣的咝咝聲。氣球消失了,雅科夫把海馬輕輕放回水里。這下海馬能夠在水族箱里下沉了,它小小的魚鰭撲騰了一會兒,然后把尾巴纏在海草的一片葉子上,舒舒服服地安頓了下來。
“它的鰾堵住了,”雅科夫解釋道,“和我們一樣,它在慢慢上浮的過程中也需要減壓。不然的話,就可能會像吹氣球一樣鼓起來,然后爆炸?!?/p>
阿龍似乎因為沒了領針而悶悶不樂。雅科夫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說:“那是馬婭送給你的禮物,對嗎?我相信她會原諒你的。要知道,她是一條‘箱鲀’,‘箱鲀’總是樂于寬恕別人?!卑埡孟癫]有感到特別寬慰。
雅科夫指著那排裝滿魚的水族箱,對我們說:“你們今天做得很不錯!大海給了我們不少饋贈。”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單鰭魚’,我尤其為你的表現感到高興。你在水下40米的地方依然頭腦清醒,表現得非常負責任。許多比你更有經驗的潛水員在那種情況下都可能驚慌失措。”

我不敢看奧倫的眼睛,他的臉漲得通紅。
我真想用阿龍的領針扎奧倫,把他肚子里憋的氣也咝的一聲放出來。為什么他非得把事情弄得那么復雜呢?那晚在船上,在我發現他偷聽了我和查理的談話之前,我感覺他對我的態度軟化了一些;可現在,我救了他的命,他卻似乎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別人對你有救命之恩——這份虧欠可不是小事,他肯定寧愿是他救我,而不是我救了他。
奧倫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便從走廊揚長而去了。他什么都沒跟我說,連聲謝謝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