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銷店位于石門的村南頭,是兩間不大的泥土房。立于屋檐上的牌匾破舊且有些大,宛如一個娃娃崽,偏偏戴了個大頭帽,很有幾分滑稽了。
店主是我的本家,叫寧春有。春有的頭發像是營養不良,稀稀落落的,老也長不長。春有好袖著手,即使是擦鼻涕,也不肯松開手,袖管就被鼻涕涂抹得油光锃亮的了。春有卻很幽默。因了他的幽默,來代銷店拉呱扯淡的人就格外多,常常擠滿了兩間泥土房。
代銷店也偶有關門的時候。比如,春有去鄉供銷社進貨去了;比如,春有老婆肚子疼了。春有老婆叫待弟,肚子經常疼。待弟的肚子跟別人的不大一樣,疼起來,吃藥打針都不管用。唯一管用的辦法是插好門,拉上窗簾,跟春有摟在一起睡覺。睡上個把時辰,肚子漸漸地就不疼了,待弟的臉于是就帶著紅暈,人也精神得如重生了一般。
春有不在時,代銷店門口依舊會聚集一堆人。他們或站或蹲,漫無邊際地拉閑話。一把老鎖頭,銹跡斑斑,木木地守候著陳舊的門。而這些閑話繞來繞去,總會繞到春有身上。仿佛不說說春有,所有的閑都白嘮了!
大家就嘻嘻哈哈地說起春有。嬉笑中,有人喊:“你看你看,說曹操曹操到,這人可真不抗念叨!”
果然,春有袖著手,一悠一悠地走來。——身上既沒搭挑子,也沒背褡褳,顯然不是去進貨,而是在家給待弟治肚疼了。艷陽下,春有的八字眉,把那一雙仿佛永遠也睜不開的小眼睛襯托得格外滑稽。春有旁若無人地朝門走去,人群就自動閃開一條道,讓店主人過去。
開了門,春有袖起手,端坐在柜臺前,人就木成了一尊雕塑。
“喂喂喂,說話呀!餅干過期了吧,降不降價啊?”
“我拿盒炮臺抽,先賒賬,你記著點兒啊!”

任你說什么,春有始終一言不發。直到一外村婦女走進代銷店,春有才睜開小眼,款款地站起身,木木地看著新來的顧客。
“那是什么鞋?”女顧客指著貨架上的一雙女鞋,問。
“三七、三八拉帶鞋。”
“多少錢一雙?”
“三塊七。”
“還沒降價啊?”
“降不降價在后期。”
一個切切地問,一個木木地答。一屋子人,靜靜地聽,啞啞地笑。
“龍泉散白干多少錢一斤?”又問。
“一角二一拎。”
“一拎是多少?”
“三拎是一斤。”
“你說說,俺家那個鬼!”女顧客邊掏錢邊嘟囔,“人家城里的大夫都說了,喝白酒傷肝,喝啤酒傷腎,可俺家那口子,非喝不可!”
“不喝傷心。”春有依舊不緊不慢地跟了一句。
忍不住,陡然一片哄笑,險些撐破了小小的代銷店。
“哎呀!俺沒帶酒瓶,酒往哪里裝?”
“往肚子里裝。”春有這樣說著,就順手從柜臺里取出一個空瓶子,“打幾拎?”
“三拎吧。”女顧客邊說邊摸出一張面值五角的票子。
春有開始打酒。一拎酒童子尿般,呈弧線鉆進瓶子里,分毫也不外泄。“一拎喝了眼發亮,二拎喝了精神爽,三拎喝了當皇上!”吟罷,酒已打完。沒等眾人看清,一角四分的余錢,已排放在柜臺上了。“拿好,慢走!”說罷,春有便又打坐成一尊雕塑。
日子寡淡。寡淡的日子,也常有意外發生。早春的一個下午,柱子風風火火闖進代銷店,一句話驚呆了店里所有人:“爹爹爹,咱家草垛起火了!”柱子是春有的娃娃崽,一樣的八字眉,一樣的瞇瞇眼,活脫脫一個小春有。
“著了著了,一了百了。”春有依舊端坐著,木木地看著兒子,“人都沒事吧?哦,那就好,那就好。”
大家就勸:“快回去看看啊!草垛都著了,還坐得住?”
春有剛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又合上了:“回去也晚了,怕是早就燒得屌蛋精光了。”
柱子踮腳拍拍柜臺:“爹,娘問你晚上拿什么燒火做飯。”
春有沉吟著,仿佛是在算一道數學題。片刻,春有找到了答案:“回家去豬圈看看,豬窩里的草,估計做頓苞米粥差不多夠用了。”
“那明天呢?明天燒什么?”柱子的小眼一眨又一眨,生怕問晚了,爹會睡過去。
春有習慣地用衣袖擦了擦鼻涕:“明天是清明節,燒紙。”
柱子便風一樣刮去。片刻,柱子又風一樣刮了回來:“爹,爹!俺娘肚疼病犯了,喊你回家!”
春有陡地打了個激靈,本能地站了起來:“好,好。我這就回家,這就回家。”走出柜臺,春有袖手蹭蹭柱子的頭:“你在店里待會兒,爹去去就回。”又沖著大家,木木地丟下了一句:“女人嘛,肚子不疼,肯定有病。”
春有遂切切地奔家而去。家中的炕上,待弟的肚子正在等待著春有。于是,春有踩在土石路上的腳步,便越發有些凌亂、有些歡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