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吃素的

菜市場上，賣豬肉牛肉、活雞活魚的，好像比賣豆角茄子的氣質更硬朗一點。他們見慣了血與掙扎，手起刀落，殺頭剖肚的動作一氣呵成。但是，他們數錢的動作是一樣的，招徠顧客時臉上用力的笑是一樣的；生意清淡時，眼神看著遠處時浮起的虛空，也是一樣的。

這是林喃走在菜市場里，對攤位后面的人的印象。

周日上午，林喃走進位于菜市場角落的活雞店。“要一只柴雞。”她對看上去50歲左右的老板娘說。

“好。還是老價錢。”老板娘的臉馬上笑得玲瓏。“你還是要柴雞對吧，公的母的？”

“公的吧，要小點兒的。”

老板娘打開裝滿雞的鐵籠子上的小門，從里面拽出一只雞。那只雞馬上陷入慌亂，一只腿奮力地向后抵著不想出來。眼見徒勞，它又驚天動地地叫喚起來，空氣被撲騰得一陣戰栗。

老板娘倒提著那只雞，笑著說：“你看它，老不想死啊。”邊說邊屋里面走。里面是操作間，殺雞、煺毛、剖雞的地方。

林喃看著老板娘臃腫的身影，以及很快傳來的又一陣撲騰聲，咽了一下喉嚨。她感覺自己就是那只雞，面對屠刀，引頸受戮。

一刀斃命。雞脖子上的血還沒滴答干凈，就被老板娘撲通一聲扔進燒滿開水的大鐵桶里，等待煺毛。

林喃往里面走了幾步，里面一派繁忙，地上污水四溢，兩個中年男子正在快速而有序地剖雞，收拾雞內臟，大刀斬塊。案板上堆積著好幾只白花花待處理的雞。

“雞屁股多剁掉一點兒，內臟不要雞胗，只要雞心雞肝。”林喃對忙活的男子說完，就退到門口等著。

一陣風卷進來。不是風，是一個女孩兒走進來掀起的空氣，帶入的氣流。

進來的女孩兒身穿雪白T恤，緊身的黑色七分褲，白色鞋子，閃亮而帥氣，十七八歲樣子的臉黑黑的，但是黑得明亮，黑得耀眼，難掩年輕女孩兒的飽滿嬌媚。她的胸，她的長腿，她的頸背，都健壯挺拔，像一枚汁液豐富的漿果。周圍的空氣被瞬間點亮。

“小鱉孫妮兒，你怎么才來！你不知道這里有多忙？”老板娘用眼神剜著女孩兒，氣惱地說。

林喃趕緊收回目光，裝著沒聽見。反正屋里很吵。“你看看都幾點了？啊？十點半了！你都在家干啥了現在才來？你是睡覺睡到現在？小鱉……”眼看她還要接著再罵，一個男人走了進來，她瞬間換上勻溜的笑臉，每一絲笑紋都伸展透徹，像爆開的菊。“你看看要哪種雞？三黃雞7塊，麻雞 6塊，柴雞16，你要哪一個？”她熟練地報價。

男子指指其中的一種。老板娘復又拉開鐵籠子的小門，里面的雞一陣激烈不安的騷動沖撞，翅膀劇烈撲閃起來的塵灰飛蕩，一陣熱烘烘的雞糞的氣味騰地躥起，女孩兒感覺那些聲息濺到自己的T恤衫和褲子上，濺到臉上發梢上，整個人像身陷雞籠子里一樣一身的雞屎味兒。這一切，像那個胖女人脫口而出的小鱉孫妮兒一樣，讓她感覺很喪。

她干什么去了？她一句也不想跟眼前這個她該叫媽的胖女人說。說了她又怎么會懂。

女孩兒早上起來沖了個澡，換上干凈的衣服，在來店里之前，又一次走到附近最漂亮的那個小區里。小區里有一池睡蓮，兩天前她就發現睡蓮快開了。今早過去，果然趕上了它們開放的好時候。粉的溫柔，黃的明艷，白的凈潔，浮在水里，每一朵都美得讓人傷神。她用手機拍了好多張。挑了幾張最好看的，發給手機上被她設為“寶寶”的男孩兒。“寶寶”很快回了她兩張自拍。真巧，“寶寶”今天穿的也是白T恤。“寶寶”還告訴她，他也是剛沖完澡。“寶寶”剛洗過澡頭發半干的樣子真好看，她能透過手機聞到他發絲上洗發水的香味兒……等她做完這些走到店里，就成了胖女人嘴里的小鱉孫妮兒了。

身邊的這個姐姐一定聽到這句罵了，她喪喪地想，這讓她一個字也不想理會胖女人。那個姐姐的電話響了。女孩兒看到她把手機放在耳邊，聲音輕柔地說：“你作業做完了嗎？都做完了？真棒，媽媽馬上就回去了。你作業寫完了就看會兒書，啊？茶幾上的書，你可以挑一本看。媽媽很快就回去了。”

她的詞典里一定沒有鱉孫這個詞，女孩兒想。

胖女人又走進去燙雞毛，一股熱氣從大桶里氤氳而起，那種濁重的、帶著血腥和雞毛雞皮的味兒猛地躥起，讓人想打噴嚏。這是女孩兒再熟悉不過的味道。雞毛雞血雞糞雞內臟雞的尖叫與哀號……熟悉得讓人絕望而又黏滯。

她想，她眼里的雞，與剛才那個姐姐眼里的雞，一定是不一樣的。姐姐面前的雞，是放在餐桌上的，用一只漂亮餐具盛著，飄著裊裊的香氣，身上泛著濃油赤醬的亮光，一家人歡喜地在雞邊圍坐……而她眼里的雞，是屬于雞籠子的尖叫與撲騰，掙扎與抵抗，是被媽一刀抹了脖子，汩汩流血的，是扔進鐵桶里燙毛的，是光著身子躺在長案板上被咔咔咔斬塊的，是雞腸子雞氣管雞屁股雞內金被扔進一個大盆子里的，雞。

世上有那么多雞，哪能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