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吃晚飯的時候,一切和往常沒有兩樣。家家戶戶在昏黃的燈影里重復著千百年來一成不變的日子。偶爾,一兩只不安分的狗,會汪汪叫上幾聲,顯示夜幕來臨和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莊的孤寂。
大風就是在這一刻醞釀成型。它先進行小規模的試探。窗戶紙最早接收到信息,這里的人們早已習慣了它的不請自來。78歲的馬三爺第一個聞出異樣。他推掉飯碗,走出屋門。他的眼睛在風里無法睜開,兩滴渾濁的淚水從干巴的眼皮下滲出,如兩只小燈泡掛在松弛的眼袋上。

馬三爺站在院子里,感覺不好。風的力度慢慢加大,挾裹的黃沙甩到他的臉上。這張臉嚴峻而又僵硬,像嚴寒里凍僵的臘肉。在他要喊出“都關好門窗”的時候,他的聲音被黃沙攔截,只是一個“都”字出來,就顯得艱難而且多余。事實上,楊柳依依的春季,羊各莊一天到晚有風,風里毫不例外的帶沙。他們都習慣在這個季節把窗子關閉得嚴嚴實實。
馬三爺像一只灰鼠穿梭在曲里拐彎的胡同里,他走街串巷的熟練度就如同走在自己家里。每到一家,推推門窗,再轉身走。屋里的人以為外面只有風,不會意識到有馬三爺來過,特別在這個時候。
事情是在馬三爺快要結束他的走村串巷開始變壞的。馬三爺閉著眼睛走路,他有見風流淚的毛病。即使沒有病,睜眼睛也十分困難。馬三爺判斷事情變壞是無意間睜了一下眼睛。這一睜嚇了他一跳。東北方向遙遠的天邊閃著一道白光,白里泛黃。憑經驗,如果是云,必有暴雨。風沙天,哪里有云。不是云,那又是什么?
馬三爺立刻中止了在村里的轉悠,蹣跚著來到村東頭的奶奶廟前,雙膝跪地。
奶奶廟已經很破敗了,沒有門窗。有風的推波助瀾,黃沙在這里肆無忌憚。黃沙絲毫沒有顧忌它對于祖宗神靈的褻瀆,像急雨般隨處拋打,啪啪作響。馬三爺伏地不起,他知道祖宗對于不講情面的老天爺顯得無能為力。馬三爺的鼻孔和口腔已被黃沙堵塞,不能說話,呼吸也變得十分困難。
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馬三爺會死在這里,不是窒息而死,便是被黃沙活埋。
這時候,村里有人哭叫。哭叫聲在風里很微弱,卻是十分的刺耳。承受不了風沙摧殘的人踏著漫漫黃沙在風里掙扎,他們的哭叫和奔跑毫無目的性。哭叫在黑夜的狂風里,彌漫著恐怖。
馬三爺沒有立即起身,他的身上已經有了沉沉的一層沙土。不要緊,盡管他的體衰已經讓他感覺做什么都力不從心,他還不至于被埋進土里。他也知道,早晚會睡在土里,但不能是現在。
大街上的嘈雜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多的人打開門,跑到大街上。風的肆虐阻礙了人們交流,大街上的人就像被剁了頭的雞,本能地亂竄,卻不知道跑向哪里。
慌亂中,有人看到了馬三爺。
多少年來,馬三爺是羊各莊的天。有馬三爺在,就沒有過不了的坎兒。馬三爺也習慣了這樣一個角色,羊各莊300多口人都是他的親人。現在,災難來了,人們自然而然想到了他。
人們潮涌一般奔馬三爺而來。必須站立起來了。馬三爺的努力有了奇效,在打了兩個趔趄之后,站住了。馬三爺不說話,他那并不健碩的身體此時就是一堵擋風的大山。馬三爺指著北崗,試圖說服大家朝那里去。但他的話一出口,就被狂風吹散。羊各莊的村民在依稀的夜色里,看到一張一合的嘴巴,里面似乎有黃澄澄的沙土溢出。
馬三爺手拄一根木棍,迎風朝北崗走去。那是方圓幾十里的最高點。他知道,那里的風更大,卻不會被黃沙埋沒。他的身后,簇擁著一群驚恐萬狀的村民。
2005年春天的一天,羊各莊一村民建房挖基,掘出一塊石碑。上面清晰刻錄了150年前羊各莊被一場巨大風沙淹沒的經歷。那場災難將羊各莊整體埋于地下,全村365人竟然奇跡般地幸免于難。
可惜,馬三爺只是一個傳說,石碑上關于他,一個字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