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我在你的生日，泡了杯清茶；你不來，只是一個偶然。

——題記

春雨夾雪，天色晦暗。

紙做的白色花朵，在黑色的大衣上凝神。我頭頂?shù)暮趥闼坪跻吐飞系哪酀粢黄鸪翜S，我的眼睛只看手中捧著的一抔茶葉。是的，茶葉。灰綠色的茶葉，裝在土色的陶器里。

不遠(yuǎn)處，山寺里的鐘聲傳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右側(cè)那人雙手捧著的一幀黑白肖像——肖像里的靈魂，你也在聽嗎？

“小友也愛喝茶？”老頭兒問。

“你家沒可樂，湊合喝吧，呸！真苦！”頑童答。

“頑童”當(dāng)然是我，卻是剛過了四個生日的我。至于“老頭兒”，到現(xiàn)在也沒弄清楚他姓甚名誰，只是常聽院里大人喊他“老唐”，具體是不是這個“唐”字，我不清楚。就像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小孩兒稱呼長輩一樣地叫“爺爺”，但我背地里還是叫他“唐老頭兒”。

很像我們小朋友熟悉的“唐老鴨”，不是嗎？

現(xiàn)在，我已過了十五個生日，在心里對這個老頭兒還是有點兒“怨”，“怨”他的睚眥必報，“怨”他的愛管閑事。

唐老頭兒特愛告狀。那時候，我愛動，還有點兒頑皮。我打一次樓下的貓，他告，告我爸媽；冬天，我踢別人堆好的雪人，他告，告訴那些堆雪人的人，然后……所以說特別地“怨”唐老頭兒。

于是，過過五個生日的我決心報復(fù)一下唐老頭兒。我知道他喜歡茶，特別喜歡。那是個星期天，我在院里玩時瞟見了他曬的茶。看看周圍沒人，趁他上廁所的時間，我迅即跑過去，把他正曬的茶踩了一遍，又撒了些沙子。哼，讓你嘗嘗“沙土茶”！

唐老頭兒屁顛屁顛地從廁所出來，走到曬茶的篩子前。好戲就要上場了！果然，唐老頭兒一看那茶，先“咦”了一聲，繼而大聲尖叫，接著憂愁籠罩他的臉龐，他重重地垂下了頭。我，幸災(zāi)樂禍的我瞬間隱遁回家。

我滿以為唐老頭兒接下來會徹底追查，也做好了與之“斗爭”的心理準(zhǔn)備，卻沒想到他似鬼魅一般消失了。院里很平靜，沒聽大人們談?wù)撍业男闹袘伊艘粔K石頭般難受。

那天，唐老頭兒一進(jìn)院，我心里瞬間的緊張過后，竟然是喜悅，他終于回來了，我終于可以給他道歉了。這些天，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他雖然很令我討厭，但我這樣做確實錯了。我——要——道——歉——！穩(wěn)了穩(wěn)神兒，我?guī)缀躏w一般地沖向他的屋子。

唐老頭兒在敞開的窗子下站著，雙手撐在桌子上，桌上的電話發(fā)出嘟——嘟——的聲音。他按了免提，在給誰打電話。

我雙手扒住窗臺，沖唐老頭兒揚(yáng)起了小臉。

唐老頭兒看見了我，微微別轉(zhuǎn)頭去。他的電話通了。

“老胡，你的茶葉我給你曬好了。”

“唐子，那茶葉你不是說爛了嗎？算了算了，我不要了，你別放心上！”

“真的呀，真是你的茶葉呀！”

“真是我的茶葉，就送給你吧。再見！”

嘟——嘟——電話掛斷的聲音響起。

我去推門，發(fā)現(xiàn)門未關(guān)。我穿過客廳，直接走到里屋，發(fā)現(xiàn)唐老頭兒僵尸一般坐在床上。我在那一刻感受到的陰沉氣氛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

“爺爺，我錯了！”接著，不等唐老頭兒看我，我就把事情全過程說了出來。

我滿以為唐老頭兒會打我，或者告狀——

可是，我又錯了。

一陣沉默，空氣悶而無力。好一會兒，唐老頭兒才回過頭來叫了一聲“孩子——”，他的目光仍然石頭一樣，沉沉的，呆呆的。

“謝謝你啊！”接著，我聽唐老頭兒說了一大堆關(guān)于朋友、心意、孤獨(dú)、無助的話。五歲的我，哪聽得懂，只是當(dāng)成一陣“暴瘋語”。

后來，在不斷交往中，我和唐老頭兒成了“忘年交”。他時常和我談書，特別是語文書。而我也常不辜負(fù)他的希望，語文成績越來越好！我不再恨他，盡管他還是愛“告狀”。

唐老頭兒無子孫，聽說曾有妻子，不知啥原因離了。于是，與他來往的，就只剩下他口中的一群“老家伙”了。

唐老頭兒對我的好，或許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關(guān)愛，而那時我的爸媽忙于工作，在一起玩的人少，沒有愛，唯有“可憐”。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也深懷愧疚，直到他離世，我也——

灰綠色的茶葉，離了枝干，就像他，離了人間。熱氣升騰的水，注入茶葉，灰綠的葉子會復(fù)蘇，會有它前世不曾有的甘甜。他也會復(fù)蘇的，在冬去春來的日子里，在我心中閃過的一個個鏡頭里。

唐老頭兒的生日在春天，他離世的日子也在早春。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忌日，在我的心里成了他的另一個生日，死是生的另一種形式。

在唐老頭兒的兩個生日里，我都會泡杯茶。他不來，只是個偶然，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