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青春期最悲慘的事,一定是長了滿臉的青春痘。
我看著鏡子里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又長嘆了一聲,里面的女孩也耷拉著眉眼,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這倒不是我夸張,每次跟媽媽出門逛街,街邊治痘的小傳單總可以穿過重重人群的阻礙被塞到我的手里。看到我欲哭無淚的樣子,媽媽總是安慰我說:“痘痘很快就會消的,我家寶貝這么可愛。再說,心靈美才是真的美。”
剛開始這樣的話還能撫慰我飽受打擊的心,但是時間一久,因為泛濫的痘痘而帶來的種種差別待遇,已經慢慢地影響了我的生活,這讓本來有些開朗的我日漸消沉。我不敢與別人眼神交流,也不敢抬頭說話,每天只是低著頭從校園里匆匆走過。
4月的薔薇花開滿了校園,清風搖曳日光正好,但是我只有灰暗的情緒和孤獨的遙望。操場上穿著白色校服的女孩們揚起一張張甜美干凈的笑臉,絢爛亮麗是旁人的青春,而我卻什么也沒有。
班上調皮的男同學更是對我品頭論足,誰叫我有張“驚為天人”的臉呢?
有次,搗蛋鬼“猴子”對我擠眉弄眼地說,“你知道咱班的‘班花’是誰嗎?”不等我說話,他又夸張地拖長了語氣,“當然是——你呀,恭喜你全票當選我們班的‘班花’!”
這“班花”的諷刺意味不言而喻,旁邊的好事者也跟著起哄,笑鬧聲混作一團。
青春期的少年們肆無忌憚地對“異類”進行嘲笑與作弄,他們還不知道什么叫“傷害”,在他們眼里這僅僅是一個逗樂的玩笑,但是于我而言,卻是一場逃不掉的噩夢。很久以后,在午夜夢回陡然驚醒的時刻,我依舊能夠清晰地記起那種無處躲藏的惶恐不安。
那段時間,我最害怕別人盯著我的臉,害怕他們獵奇的打量與私語,似乎我是一個混跡于人群的怪物。青春期的敏感與自卑讓我覺得暗無天日,本是青春大好的年紀,卻跌入萬念俱灰的窮途末路。
02
高二下半學期我們換了個物理老師,以前的物理老師是個40多歲的中年男子,嚴肅且不茍言笑。新來的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姓白,她面容白皙,唇紅齒白,宛如冷色白玉間點綴顆紅色櫻桃,一頭如瀑的墨黑長發披肩而下,在陽光下匯聚著閃耀的光芒。說話溫聲細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連班上最鬧騰的幾個男生,在物理課上也是規規矩矩的。
我的成績始終平平,既不超群出眾,也沒有糟糕透頂,一直都是被忽視的普通大多數。
但是白老師卻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上課時她開始叫我回答問題,即使答不出來,也不會面臨罰站或是批評。甚至,她還會特意走到我的座位邊,細心地問我是否有聽不懂的地方。
我有些受寵若驚,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會成為老師關注的焦點。漸漸地,我有些期待物理課,雖然還是我一樣聽不懂的術語公式,但是私底下我開始認真鉆研,希望下一次可以準確地說出答案。我期望得到她的表揚,就像兒時盼望媽媽帶回的美味糖果,那些五顏六色的糖紙在陽光下被折射出的金子般的光芒,如同一場救贖與光的唯美舞臺劇。
氣候臨近夏天時有些悶熱,班上的同學都趁著課間趴在書桌上短暫休息,我有些無聊,隨手在稿紙上勾勒出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孩輪廓。
“哈哈哈,快來看‘班花’畫了什么?”“猴子”的聲音帶了故作驚訝的興奮,得意洋洋地揮著手里的草稿紙,“你畫的是你自己嗎?”
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手止不住地發抖,明明是悶熱的天氣,我卻覺得如墜冰窟,渾身發冷。旁人私語打量的眼神化作一把把利劍,毫不留情地扎到我的心上。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痛,刺眼毒辣的陽光在我眼前晃蕩。我想,我做錯了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我始終恍惚而絕望,只恨自己不是荒野上的一棵樹,比起惡意嘲笑的熱鬧,我更情愿靜寂自由的孤獨。
最后是一雙溫柔的手拉回了我散亂的思緒,我抬頭一看——是白老師。
5月的風穿過半開的窗,桌上是一盆碧綠的吊蘭,隱約可以聽到操場上震天撼地的吶喊,那是高年級的學生在舉行高考誓師大會。
這是17歲的盛夏,多的是滿懷深情戀戀不舍,也多的是不顧一切的逃離。
白老師的辦公室很安靜,讓我慢慢安下心來,她并沒有開口問,我卻想把一切都告訴她。我抽抽噎噎地和她說起自己的感受,一切微小的嘲笑和歧視,都讓我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我語不成句,說得顛三倒四,但是白老師卻很耐心地聽我說完。等我的情緒平和下來,她才溫柔地對我說:“人生就像是一條需要不斷前行的道路,你真正要在意的,是自己想要到達的遠方。至于途中遇到的壞天氣,都只是路途的一部分,不要為路上的荊棘停下腳步,要記住,前方是你閃閃發光的夢想。”最后,她還狡黠地眨了眨眼,溫柔地說:“告訴你個小秘密,老師當年也長痘。”
我半信半疑,心里卻莫名有些寬慰,原來美麗的白老師也長過痘痘,那么自己還有什么好自卑的呢?
自那以后,我將全部的心思放在學習上,如果有人嘲笑我的臉,我也能夠平靜面對,我始終銘記老師的話,也在心里告誡自己:“真正重要的是有價值的夢想。”
03
高中畢業后,我一直和白老師保持著聯系,每年的寒暑假也必定登門拜訪。
有一次,我在老師家幫老師的母親整理舊物。在一個積了灰塵的箱子里居然找到一本相冊。老師的母親戴著老花鏡,有些驚喜地說:“這是你老師小時候的照片,我還以為丟了呢,原來在這兒呀。”
我看著相冊里有些泛黃的老照片,白老師還是個高中生的模樣,面容青澀,白襯衫黑裙子,溫柔似水,眉眼間是時光遮掩不住的明澈。
我慢慢翻看這些老照片,有單人照,也有合影,被封藏在舊照片里的陽光同此刻一樣燦爛。庭院的海棠風穿過花影,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白老師年輕時長痘嗎?”
老師的母親聞言笑了笑便說著:“你白老師年輕時,人人都夸好看,那時還有男生追到家門口,把門外的梔子花都要踩壞了……”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嘴角噙著笑。
“在討論什么呢?這么開心。”白老師推門而入,她彎彎的笑眼籠罩在下午薄紗似的夕陽里,是歷經歲月的溫柔與淡然。
我回過神來,想起多年前那個微風拂過紫藤蘿的下午,那個關于“痘痘”的小秘密,想起青蔥歲月里最美好的陪伴,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