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立足于芥川龍之介《地獄變》和蒲松齡《促織》的文本,對這兩篇小說蘊含的思想進行了深度分析,指出兩人創作風格上共有的特色:在怪異與光怪陸離中溶注著深刻的社會內容。本文圍繞題材來源、情節、中心事件與結局等方面,比較其異同,洞察了二者在形式內容方面的潛在的影響關系,同時辨析了二者由于審美情趣的不同、時代的不同而形成的創作上的差異、在人物刻畫上的深度與力度的差異。所有這一切,正是這兩部作品荒誕背后所掩藏的真實。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蒲松齡;《地獄變》;《促織》;比較研究
芥川龍之介(1892-1927),別號澄江堂主人、我鬼等,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頗有影響力的“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也是日本文學史上最優秀的短篇小說家之一,在日本文壇享有“大正文學的象征”之稱。第三次和第四次《新思潮》雜志同人,師從夏目漱石。才華橫溢,創作多種風格的短篇小說。因“對自己的將來懷有某種模糊不清的不安”而服毒自殺。著有《羅生門》《鼻》《芋粥》《地獄變》《河童》《齒輪》等。
蒲松齡(1640-1715),中國清代文人,著有鬼狐故事小說集《聊齋志異》,農業、醫藥的通俗讀物《農桑經》等。
中國清朝蒲松齡的《促織》和日本新思潮派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是兩篇雖然在藝術手法上各有千秋,但卻表達了共同的反現實主題的優秀作品。本文試從題材來源、情節、中心事件與結局等方面逐一對比分析,也期望能引起更多人對他們的興趣和關注。
一、好古敏求以發微——古事的采擷與點染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名篇《地獄變》(又譯作《地獄圖》)發表于1918年,是芥川中期純文學領域的一篇力作,突出表現了新思潮派作家不滿足于僅僅自然主義地摹仿現實,或是理想主義地美化生活,而是力求表現人性中的永恒矛盾這一創作思路。取材于日本古籍《宇治拾遺物語》卷三中的《繪佛師良秀喜歡火燒自家記》和《古今著聞集》卷十一中的《弘高的地獄屏風圖》的故事。描寫畫師良秀為完成地獄圖屏風而犧牲了獨生女,最后自己也自縊身亡的故事,揭示藝術與道德相克的主題,暗喻這一時代文明背后的人的本性,表達了作家本身在藝術上的勇進的精神。這部作品頗具傳統的繪卷色調,開辟了作家獨特的藝術世界。
而《促織》是《聊齋志異》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一篇。從內容看,顯然是受呂毖的《明朝小史》的影響而寫成的,其著眼點全在于揭露和諷刺上。小說通過描寫主人翁成名因被迫繳納促織而備受摧殘、幾乎家破人亡的命運,反映了皇帝荒淫無道,巡撫縣令胥吏橫征暴斂的罪惡現實,寄托了對受盡迫害的下層群眾的深切同情。它的情節可以概括如下:征蟲→覓蟲→求蟲→得蟲→失蟲→化蟲→斗蟲→獻蟲。其中“征蟲→覓蟲”可看成是故事的開端,“求蟲→得蟲”是故事的發展,“失蟲→化蟲→斗蟲”是故事的高潮,“獻蟲”是故事的結局。讀《促織》,猶如看蒼山綿延,猶如聽波濤洶涌。這篇偉大的小說只有1700個字,可在我的眼里,《促織》是一部偉大的史詩,作者所呈現出來的藝術才華足以和寫《離騷》的屈原、寫“三吏”的杜甫、寫《紅樓夢》的曹雪芹相比肩。
由上可知,小說《地獄變》和《促織》都是以已有的材料為基礎,或者說是在已有原始材料的啟發下而寫作成篇的。換言之,作者為了表達自己的主題思想,借古典小說中的人物創作了一篇新的小說作品。
二、筆端秋肅臨天下——愚人視角與徹底的“復仇者”
反諷,既是一種思想表達形式,又是一種審美范疇和思想感情評價。作為前者,它指“詞語、意見在講話語境中獲得與字面意義相反或否定字面含義的意義。”作為后者,指“用肯定贊美的語言描述明顯的丑惡、虛假的現象,表達作者的鄙視與挖苦。”矛盾是它的基礎概念。
先看《地獄變》的反諷意識。在閱讀《地獄變》的過程中,不止一次有閱讀日式小說感覺——細節上的自然主義,對生活的捕捉,以及不知在哪個庸常生活的觸點,猝不及防的擊傷。芥川龍之介通過敘述者——老仆人的不真實敘事,為兇惡殘暴的堀川老爺披上一層神圣、偽善的面紗;將技藝高超的畫師良秀詆毀為一個心胸狹隘、行為猥瑣的古怪老頭兒。芥川曾在言論集《侏儒的話》中寫道“人生比地獄還像地獄”,正好可以作為《地獄變》的注腳。
再看《促織》,同樣可以發現蒲氏深沉的反諷意識。反諷之一,“此物故非西產”,這句話特別好。這句話說得很明確了,既然這個地方沒有促織,那么,小說里有關促織的悲劇就不該發生在這個地方。我要說,因為“宮中尚促織之戲”,又因為“歲征民間”,沒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就出現了關于蛐蛐的悲劇,這里頭一下子就有了荒誕的色彩,魔幻現實的色彩。反諷之二,“有華陰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欲媚”是什么?從根本上說,其實就是奴性。處在“欲媚”這個詭異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織》中所有的悲劇——成名一家的命運——只能是按部就班的。你逃不出去。這也是命運。反諷之三,喜劇結局的悲劇內涵。在《促織》這篇小說中,主人公成名從一開始就被促織(蟋蟀)牢牢地統治著。第一次,是聽到了門外促織的叫聲,成名“喜而捕之”,第二次是促織跳到了成名的衣袖上,成名看了看這個小蟲子,“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
由此可見,《地獄變》和《促織》具體的表現技巧有所差別,但都呈現出深沉的反諷意識,使主題含蓄蘊藉。
三、“人我所加的傷”——作家的雙向探索
芥川龍之介是一位唯美主義者,他認為“藝術至上”——“把美作為藝術創作的唯一目的,主張藝術的無償性與自律性的立場觀點。把‘為藝術而藝術’的觀點作為準則。”芥川創作小說,不單
追求挖掘深刻的立意,也注重打磨完美的技巧。在《藝術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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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中,他指出:“藝術家須力求使作品完美。如若不然,獻身藝術便全無意義。完美并非指讀來完美無缺的作品,而是指在藝術上徹底實現每一個細分發展出的理想。”《地獄變》中的良秀是芥川理想的藝術家的形象——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活脫脫一個脫離社會、脫離現實的、執著于文藝的藝術家的形象,這是芥川理想中的自己,是他憧憬并渴望完成的藝術家的生命。為繪制地獄變相圖,夾在親情和藝術中的良秀為追求藝術上的完整,選擇犧牲女兒,摒棄人性。最終,他畫出了一幅稀世杰作,同時,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地獄變》被看作芥川在追求藝術上的一個縮影,也是芥川文學必讀之精品篇章。
“最聰明的處世法,乃是既看輕世俗,又活得與之不相矛盾。”這句話出自格言式評論《侏儒警語》。只此一句,文人的敏感性和通透性便表露無遺。在專門研究芥川其人其作的研究論文中,不乏將他的主動赴死歸結為“矛盾心理”的闡述。矛盾促生出思考,思考轉化為創作,創作誕生出作品,作品生發出美。在極端的語境下,說是“矛盾創造了美”,亦不為過吧。
蒲松齡的《聊齋》體現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美學觀。他繼承并發展了我國六朝志怪和唐宋傳奇以來以狐鬼和幽冥等超現實事物反映現實,表現理想的傳統。任何一種文學都有與之匹配的文化背景,也有它與之相對的文化訴求,《促織》的訴求是顯性的,他在提醒君主,你的一喜一怒、一動一用,都會涉及天下。天下可以因為你而幸福,也可能因為你而倒霉,無論《促織》抵達怎樣的文學高度,它只是“勸諫”文化的一個部分,當然,是積極的部分。但有一點我們必須清楚,即便是到了蒲松齡的時代,我們的歷史依然是輪回的歷史,蒲松齡所做的工作依然是“借古諷今”,拿明朝的人,說大清的事。
綜上所述,《促織》和《地獄變》具有許多相似點,又存在一些差異。有些人寫作能煽動那些熱情的靈魂,有些人的寫作卻讓一群疏離而孤獨的人在寒冷的夜里被一點溫度驚醒。芥川和蒲松齡都喜歡“復述”古事,但他們都沒有忘記現實,沒有把小說寫成超然世外的絕對消遣品。芥川說過:“藝術和女人一樣。為了使人看上去最美,一定要包圍在一個時代的精神氣氛和時髦中。”這大概也是芥川喜愛《聊齋》的一個原因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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