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
他正直而暴躁,
就連他越過陽臺欄桿
也是這樣,像運動員
優美而迅速地翻過去。
沒有他的干擾,
他們舒適、融洽又和善,
但失去了他的悲憤
他們也像失去了信仰。
他們感到哀傷,
回憶他在世時,水多綠,
山多青,愛情多甜蜜,
歡樂也更像歡樂。
繼而感到內疚,
深深追念他:他的正直
如光柱,他的暴躁
也是一種輝煌。
陽光把她窗前的榛樹染成褐色,
把她窗臺上的枯葉染成金黃色,
窗臺下,她的小書桌上,攤開著
一本原版狄金森,一本《新約》。
她剛把小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
床鋪整齊,被單潔白。屋外
秋天向下午傾斜,向傍晚傾斜,
空中一抹彩云,向她凝視的遠方傾斜,
她的腰身向窗沿傾斜,她的心靈向內
向深處傾斜,更深處有微波閃爍……
她的雙乳正逐漸收縮,
隨著秋天逐漸平伏,隱入胸中——
她已經把全部的愛奉獻,并繼續
消耗她精神和肉體的全部能量,
只剩下愛,專一的愛,永恒的愛,
那些愛過、正愛著、將愛著她的男人
再也得不到的愛。
一只鷹在高樓大廈上空無聲地盤旋。
下面大街上,一個穿白球鞋,黃短褲,白襯衣,
頭發被太陽照亮,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
也會像那只鷹一樣愈來愈高傲和孤獨的小男孩,
此刻仰起臉,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它。
他沒有主動追求她,是因為
她聲音里有一種阻塞感,而根據
他多年來對同樣多人的觀察
她是個容易暴躁的女人,
他已從她講述她與別人的關系
和她講述時的語氣知道
她情緒容易激動,而如果是
在親密的兩人關系中
她的爆炸力有多強大
他的承受力又有多高
則是他,盡管他那么聰明,
所難以設想的;也許如果他
冒一切風險主動追求她──
她等待他的主動,他知道
──也許如今他們已兩敗俱傷
離婚多年。如今他依然獨身
如同她依然偶爾約他出來
見見面。憑他的聰明
他同樣沒有把握的是
如果他主動追求她,
他們相愛、結婚、生孩子,
她阻塞的聲音及其意味的一切
也許已迎刃而解,而且
愈加順暢、清澈和圓潤
如同她的樣貌。
我今年四十歲,一事無成;
結過兩次婚,有兩個孩子,
一男一女,都健康、漂亮,
他們分別跟了我兩個前妻——
我甚至付不起瞻養費。
這兩年我又有過兩個女人,
也都相愛然后分手,她們
像我兩個前妻,精力旺盛,
總有忙不完的事情,還得容忍
我整天懶散散,一事無成。
說來慚愧,雖然自己也講不清楚
但我始終懷著美好又善良的愿望,
尤其喜歡在晚秋或早春,或任何時候
拉一張舊藤椅,坐在陽臺上
不知不覺地消磨一個下午。
我勉強維持不算艱難的生活,
脆弱、消極,又愜意、清閑;
世界這么復雜,這么多苦難,
如果這是一個深淵,我得說
我要慶幸自己還只在邊緣上。
我做過電梯維修員、搬運工、
包裝工、校對、司機、水手,
都不長久、不熱衷也不厭煩,
但始終懷著美好又善良的愿望,
盡管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什么。
也許它就是那個畫面,那個
時不時浮現心頭的神秘幻境:
我站在黎明中,在幽暗里,
等待著,只是等待,而我背后
一線微光慢慢描出我的輪廓。
我每天看見一對母子互相挽著,
從茶餐廳經過,或進出茶餐廳。
母親滿頭白發,動作緩慢,顫巍巍。
兒子是中年漢,同樣顫巍巍,動作緩慢。
有時候我擔心,他會先跌撞,
并把母親也拽倒。
他們那種蹣跚,就連地面也仿佛
需要協調和適應他們。
那天在濱海街雜貨店避雨,
看見對面茶餐廳樓上露臺里一個大盆裁,
枝葉已被廚房煙熏黑,但花依然盛開,
在暴雨中快活地搖晃,使我至今
仍感覺自己還在下面仰望。
我在麥當勞樓下
蹭免費上網,蹲在商場外抽煙,
旁邊也有一個女人蹲著抽煙。
這時一個年紀比我稍大的老人
(為什么我總是把別人看作老人
好像我自己還是個少年?)
神經病的樣子,在說
“以前就是這樣抽煙的”,
把那女人嚇跑了。然后
他蹲到我旁邊,繼續亂說,
但細聽,并非完全亂說:
“六十年代,我仲係一個細佬仔,
披頭士來香港演唱,
唔知幾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