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大地致意

靈水村鳥巢

在太行山，與北京城之間

一只黝黑的鳥巢，懸在半空

暮春的靈水村，此刻恰是

正午時分，拾級而上的古舊院落

山墻，溢出桃花和寂靜

仰望啊，一棵巨柏盤旋欲飛

遼遠洶涌的湛藍淹沒蒼穹

一定有什么事物去了天上，或從

天上來到塵世，在大地和天空

之間，留下一個幽深黑洞

你體內一個孩子爬上了大樹

空中宅第回響鄉村乳名，喜鵲窩

還是斑鳩窩，鳥兒銜枝編織空中之筐

遞給大自然之神的籃子，必定

裝過雪花、星辰和春風

東去天安門三十公里，距你童年

大約二十米，被萬物和往事團團圍住

鳥巢，像一枚圖釘摁向藍天

懸浮的滄海永不脫落，云帆水聲

天際遠影，內心的波濤平靜

復活了你人生的全部記憶

生活熱情，對大地的愛

母親

依山村莊，整潔寬敞院落

四世同堂的溪邊人家。健朗老人

手腳利索的白發母親，熱情招呼我們

坐下，瓜子水果，那是采自村后

山頂綠茶，可掬飲的泉水

拉著我們手拉家常，四個詩人

一時像回家的孩子。指給我們看

相框里照片，指給我們看有福的生活

在庭院齊肩高的花樹旁，門前

溪水，淙然講述年代的變遷

臉上皺紋，手面褐色老年斑

山鄉老媽媽，突然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該如何說出對長輩的祝福

一位母親，無數的母親，慈祥面容

絮叨話語，閃耀天下母愛光輝

窗外閃過純樸大地，在返京

車上，我的眼角似有淚水，突然

覺得，我早已故去的母親還活在世上

此刻又看了看，書架上母親照片

母親啊似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書房墻上，祖國地圖，遠逝

歲月，地圖上恍惚晃動往昔母親

故鄉村頭，揮手送別的身影

在稼軒祠

望啊，天空馳過云團戰馬

幽寂祠院，回蕩寶劍錚錚之聲

楚天已非昨日，吳鉤銹蝕

一切煙消云散了。英雄前輩

照進我的少年。嫵媚青山

挑燈看劍。吹角連營。油燈如豆

漫漫鄉村冬夜，屋里水桶結冰

怔怔出神。燈煙熏黑鼻孔

家國永在。南宋遙遠。你故里

四鳳閘村很近。詞中馬背斜陽應是

此時大地落日，像一個村童皮球

三拍兩拍，近千年就過去了

樹上一只喜鵲尾巴一翹一翹

仿佛天空眨動眼睛。詞人豪杰

剛剛，誰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呢

四顧無人，也許，是風

霧靈山神跡

晨星隱去，朝陽是灶間

農婦的臉。萬頃霧海起伏飄渺

撲面之霧啊，華北大地高高灶臺

山路石階層層籠屜，誰掀開

天地間一摞摞騰騰蒸籠

慨允我們享用這美味的上午

用呼吸，用心靈，用目光

一只不知名的鳥兒擦著霧浪疾飛

像誰撿起一個石片打水漂

濺起遠天一簇簇霞紅

山下短袖，山上颼颼風冷

一群人在山頂擺姿拍照，眺望

我低頭，一只豆瓣似的甲蟲

匆匆爬上我的鞋面，像想起什么事

又掉頭，奔向崖邊草叢

掬起一捧白霧，掬起空無

寒暑悲欣朝暮，悄然滑落指縫

山中巨樹，苔蘚之石，也許都是

神的替身，光陰陡然泯沒，它們依然

故我，誰會消逝得無影無蹤

上蒼不理會一個人的內心

欣喜或悵然。光影生命一瞬

寄存于此，當回返山下，扭頭回望

千年前，千年后，山在這里

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上莊兄弟

汗津津白馬拴在山村檐下

草料過后，此刻是一匹靜立的月光

我從遠方來，路途何其遙遠

撲打寒霜風塵，一年又一年

好兄弟，憑兩只酒盞咦啊過往

我們出生在鄉村，你家鄉

有山，我故鄉一望無際的平原

快馬勒韁，一路打聽你消息

赴這友情之約，該是此生緣分

來兄弟，這杯一起，干

這就是你的老家，你的村莊

泉變溪，溪變河，在村中嘩嘩流淌

傳說的燕山懷抱，住著幾百神仙

風一吹，路邊樹都騎上自行車

真如你所說，像綠色郵遞員

我感覺眼前一切都是命運饋贈

這美酒，能推搡一個壯漢趑趄

卻按不住內心山水間，嘿嘿的笑聲

群山微醺，哈哈我們也微醺

寂靜深山之夜，一天點點繁星

詩人舊居

恍若一個聲音把你領到這里

耳邊忽然隱約響起美國鄉村歌手

約翰·丹佛的吉他聲，青山下老屋

一位詩人早年雙手蓋起的房屋

窗欞飄出白云，吱喳鳥鳴

秋日舊居清寂，時光啊迢遞

晨風里閃現大山之子勞作的身影

恍若看見那汗水，那些石頭和柁椽

莊稼，野花，羊群山坡咩叫

燕山沉沉夜色，圍攏他一盞燈

你記得，曾與這位長者詩中相遇

他1992年11月26日夜晚寫的

《建造房屋——與曹宇翔同題詩》

發表在1994年5月《詩刊》，你記得

那遠遠投來的一瞥，鼓勵之情

前輩詩人，故土空落舊居

恍若讓你重返生養你的魯西南故鄉

記憶里的村莊，季節堆放的農具

那些往事，初春鄉路，深秋的田野

忽然都唱起鄉土永遠的恩典

過峽谷玻璃橋記

一腳踏進虛空，踩著深淵，踩著

抖顫驚怵，一個闖過風雨無數的男人

天生恐高，面容扭曲，肌肉僵硬

攥緊友人的手如抓住，重洋孤筏

壯膽的聲音讓你，突然想起童年走過

黑夜高粱地，母親村頭喊你乳名

身影掉下亂石深谷，惴惴如小鼠

雙目緊閉，一無所見，太陽模糊像你

眼里噙的一滴淚，內心萬丈驚恐

深信命中注定，都是最好的安排

踉蹌下山，瓢潑大汗淋漓，驚魂回體

謝天謝地，謝悲憫，你死而復生

哦半生碌庸，拜賜人世百般滋味

人啊人啊，起伏跌宕，我應該向脆弱

向險途，向曾經的長路一一致敬

車過故鄉

高鐵奔馳，又到哪兒去呢

你這兩鬢染霜的旅人

窗外，是落葉滾滾的空曠秋天

濟南，曲阜，車過故鄉

那個站臺上剛下車的男子不是你

那個剛上車的孩子不是你

又一次，身不由己站起

隔窗西望啊，望不見你的村莊

你的母親，你的童年

天賦一日

無邊青翠雀躍，樹木走動

大地升起的燦爛歡樂，高過天邊

白云和村莊屋頂。又一個季節

滔滔展開，遍野窸窣莊稼

前呼后擁，想跑出田壟

田野中心你被獨一無二的

清晨懷抱，渠水，陽光，蜜蜂

花朵，各自從事具體工作

鴿群飄揚，蘋果樹懸掛芬芳光澤

萬物起舞向心靈靠近

而無垠的天空，如此明凈

大路，禾場，青青菜地

蘿卜花，紫豆花，與節節草

裝飾一生熟稔的話語，掬起一捧風

就掬起整個故鄉，遠去的歲月

環繞內心，村頭誰的母親在呼喚

你欲答無聲，好一陣張望

月光，村歌，野菜，蛙鳴

你的掌心升起童年的星星

掬起一捧風，就掬起了所有往事

繞過谷物通往黃昏小站的鄉路上

那是誰家孩子，晚你多年

回頭一望，踏上離鄉的路程

當你在都市的喧囂中醒來

被夢中故鄉原野的風所吹徹

被眾多美好事物所領導，生活啊

就在今日，天賦的一日

你要說出，萬古不滅的愛情

我愛你，遠方

此刻誰在遠方歌唱

月色山巒，鳥兒啁啾的清晨

如花似玉的春天，檐下朦朧燈光

那是曠野之夜，爐火之夜

叢林夜鶯，收起絲綢翅膀

那是寧靜小鎮，勞作的人們

愛情芬芳，綿密的薰衣草

泛著紫藍之光，大河流淌的聲音

雪花飄落的聲音，羊羔跪乳

豆莢炸裂，燈塔在那邊

海灣日落，留住無家波浪

聽不懂一句歌詞我聽懂了歌聲

春風和秋雨在商量什么事情

那是大路叮囑小路的聲音

嬰兒熟睡的聲音，莊稼拔節的聲音

母親燈下做針線活的聲音

一群少年書包一扔跑向球場

誰在遠方歌唱，我面前的

地圖鮮花繽紛，那是目迎

目送的聲音，所有刀劍都銹蝕了

牽牛花爬出幽深的炮膛

一個孩子喊媽媽好多聲音答應

那些紫豆花也應聲開放

誰在歌里招手，秀發飄揚

誰在歌里微笑，向我張望

我愛你，世界，我愛你，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