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的流亡生涯

● 劉永加

豐子愷是中國現代著名畫家、散文家、漫畫家、美術教育家。他的畫蘊含獨特的思想性，體現了那個時代人世間的許多辛酸事。抗戰期間，豐子愷曾帶著家人經歷了一段歷時8年、行程6000多公里的逃難流亡生活，背井離鄉的他感慨頗多，由此一個時代的悲哀辛酸出現在他的方寸畫幅里。

逃難之初遭敲詐

1933年春，豐子愷在家鄉浙江桐鄉縣石門鎮建成了“緣緣堂”，每年他都要帶著家人到那住上一段時間。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爆發時，豐子愷一家正住在石門。11月6日下午，石門灣突遭敵機轟炸，當天晚上，全鎮居民都逃到鄉下避難，豐子愷全家也逃到離石門灣兩三公里外的南圣浜。隨著戰火的蔓延，石門灣及其周圍鄉村越來越不安全，正巧這時豐子愷收到曾任國民政府教育部秘書長馬一浮先生的來信，邀他帶家人去桐廬避難，于是豐子愷一家決定啟程前往桐廬。

11月21日晚間，豐子愷和夫人徐力民帶著6個孩子，加上豐子愷的岳母、姐姐豐滿、堂弟豐平玉和親戚章桂一同出發。他們一起坐船離開南圣浜，到悅鴻村又接上表親周丙潮夫婦和孩子，形成一個逃難團隊，乘一只小船連夜逃離故鄉。

第二天黃昏，到達杭州拱宸橋，由于情況不明，只得夜宿船內，大家都很擔心，輾轉不能入睡。為了逃難方便，豐子愷忍痛把根據蔣堅忍原著所作的《日本侵華史》畫稿，及可能暴露身份的證件統統銷毀。第二天早上，因為沒有交通工具，大家只得扶老攜幼步行穿過杭州城，直到傍晚才抵六和塔江邊，可是江邊船只全被封存，汽車又都用于軍事，天下著雨，只好暫時進一家小茶店避雨。正在一籌莫展之際，遇到一位好心腸的趙姓巡官，聽說了豐子愷他們的困境，從省警察局封存的船只中讓出一條，船主人是富陽人，正巧要去桐廬，要價24元，當面付清。他們上了船，向桐廬進發。

午夜，船行到江心時，船主人卻叫醒了豐子愷，說船費要再加40元，否則就不送了。豐子愷無奈，把章桂叫醒，輕聲對他說發生了意外，并風趣地說：“今夜我們要吃‘板刀面’了！”（舊時說在水路遇到打劫者為吃“板刀面”）。迫于形勢，他們只好答應船主的要求，但說明要到了桐廬親戚家才能付清。11月24日抵達桐廬，馬一浮當時住在迎欣坊4號，桐廬縣政府為保護他，門口設有衛兵，船主人送他們到馬一孚寓所時，見門口的衛兵就有些膽怯了，自知不該乘人之危進行敲詐，連連認錯賠罪。豐子愷不計前嫌，免予追究。他們在馬一浮寓所住了將近一個月后，遷居河頭上盛姓新屋。

名字就是通行證

當時杭州已被日軍圍困，桐廬也將告急，這時豐子愷接到開明書店長沙分店劉甫琴來信，代其兄劉叔琴邀請豐子愷去長沙工作，并提供住處。這樣，他們又開始以長沙為目的地的流亡，在離開桐廬前，豐平玉為了照顧年近古稀的父母和弱妻幼女，不得不回到已被日軍占領的家鄉。豐子愷怕路費不夠用，讓章桂進入杭州，打算取出存在中國銀行尚未到期的200元存款。誰知章桂到杭州后，找不到保人，無法取款。

流亡的路上，豐子愷一直怕暴露身份，在蘭溪旅館的登記簿上寫的名字是“豐潤”。恰巧，豐子愷在漸江一師的老同學曹聚仁，當時擔任中央通訊社東南戰區特派員，路經蘭溪，在旅客登記簿上見到“豐潤”，知是老同學來了，忙來相見。曹聚仁在聚豐園設宴，為豐子愷一家洗塵，他勸豐子愷，為了在途中能得到各方協助，順利到達大后方，一定要把“豐子愷”的名號打出去，并且幫助他印了名片。別說，這一改變，作用很大，在蘭溪就立即見效，存在杭州中國銀行的200元存款，即便在蘭溪也不用保人，只憑“豐子愷”3字就很順利地取到了。路費充裕了，當即在蘭溪雇船溯蘭江西上，經衢江到達常山后，結果水路斷了，附近公路局常山保養場工人師傅聽說豐子愷來了，趕忙來幫助，給他們安排了一輛無蓬汽車，僅花了幾塊錢汽油費和駕駛員補貼費，就把他們送到了江西上饒。這已是1938年的元月了。

豐子愷的漫畫

豐子愷一行風塵仆仆，曉行夜宿，從上饒坐船經余干，過鄱陽湖、南昌、樟樹鎮，逆袁水至宜春，棄舟登陸，因無客車，只得攀上貨運列車，到萍鄉已是半夜。火車不再往前開，大家只得下車。火車站上人員要他們從南昌開始補票，章桂與他們爭吵起來。站長趕來，聞知是豐子愷，非但讓他們免補車票，還代為定了旅館。站長告訴豐子愷，上海立達學園的學生蕭而化，是萍鄉人，與他認識。站長打了電話去通知，第二天清早，蕭而化就來探望。蕭家是萍鄉望族，一定要留豐子愷在萍鄉過春節。盛情難卻，于是豐子愷一大家子從城里遷到暇鷴塘蕭氏祠堂，度過了流亡中的第一個春節。

在武漢積極宣傳抗戰

春節過后，豐子愷從報上得悉石門灣緣緣堂被日軍飛機炸毀，豐子愷在萍鄉寫下了有名的散文《還我緣緣堂》《辭緣緣堂》等文章，憤怒斥責日本侵略者的殘暴行徑。后來，豐子愷再次接到長沙開明書店劉甫琴來信，告知上海總店毀于敵人炮火，總店擬遷武漢，要豐子愷速去長沙，再轉武漢。他們就離開萍鄉，順綠水、湘江到了長沙。

1938年3月豐子愷一行到了武漢，當時武漢抗日救國氣氛濃烈，群情沸騰。豐子愷與武漢朋友見面就激動地說：“一到漢口，仿佛睡醒了！”在武漢期間，他到處奔走，積極從事抗戰宣傳工作。有一天，他在武昌鄉下發現一株被人砍伐大半截卻仍枝繁葉茂的大樹，觸景生情，便聯想到：這不正是中華民族的象征嗎？！于是，他以這棵大樹為題材，奮筆畫了一幅漫畫，并題詩一首：“大樹被斬伐，生機并不絕。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隨后，他又寫了一篇題為《中國就像一棵大樹》的文章，以表達他對祖國和人民的希望和熱愛。那時，武漢常遭日機空襲。豐子愷目睹敵人的暴行，非常氣憤，連續創作了《我愿化作天使，空中收炸彈》等宣傳畫。在武漢期間，豐子愷還滿腔熱情地收集抗戰漫畫，并編輯《抗戰漫畫集》，并親自為每幅畫配上說明文字。此書后來由漢口大路書店出版，非常受歡迎。

當時，國民政府軍委會總政治部第三廳剛建立，愛國的文藝界人士云集武漢，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領導下，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抗敵宣傳工作。范壽康任第三廳副廳長兼第七處處長，負責對敵宣傳工作。他是豐子愷的同學、同事、老朋友，所以豐子愷在武漢的時間雖短，但他除了寫文章、畫畫外，還做了大量對敵宣傳工作。不久，湖口、馬當失守，武漢又告急了。國民政府遷往重慶，第三廳撤往長沙、衡陽、桂林等地。豐子愷也從漢口回到了長沙。

任教于桂林

重慶藝專校長陳之佛（中）、教務長豐子愷（右一）與友人在重慶留影。

當時，唐觀之在廣西兩江創辦桂林師范，邀請豐子愷前去任教。1938年6月，豐子愷一行去了廣西，任桂林師范教師，為暑期師訓班講授《藝術與抗敵宣傳》。對于逃難生活，豐子愷曾填《望江南》詞：“逃難也，逃到桂江西，獨秀峰前談藝術，七星巖下躲飛機，何日更東歸？”同年，石門鄉親楊喬也從江西到桂林，寄住豐子愷家，加上周丙潮一家兩口，真是人丁興旺。為了維持這些人的生活，豐子愷多方籌借資金，在桂西路開了一家崇德書店，他親自題寫店名，交由章桂和周丙潮、楊喬一起經營。當時豐子愷住在兩江鎮，常有不少人登門請教，幾間簡陋的小房里，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而且經常收到各地的來信。村民望著這個外鄉人，弄不清他是干什么的？還是房東四嫂嘴快，她向豐夫人徐力民問道：“老板娘，你家這么多客人，這么多信，你先生每天這么忙，現在干的什么好公事呀！”徐力民笑了笑順口說：“我家先生在教國畫這公事的。”四嫂聽了羨慕地說：“唷！你先生在叫國華這公司做事啊。嗬！這是城里新開的大公司噢！難怪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信，都搶著要來訂貨了。”這下弄得徐力民側過臉抿嘴而笑。豐子愷知道此事后，望著徐力民風趣地說：“哈！力民呀，你倒很不錯，先當上老板娘了，那我呢？當然是老板了。我們都是富家人了，好的，我的‘抗戰牌漫畫商品’，今天下午又要和同學上街推銷，我們也是國難時期的‘暴發戶’了。”

遵義作畫憶家園

1939年春，應浙江大學聘請，豐子愷率家眷一行離開桂林去宜山，任浙大藝術課講師。章桂仍留在桂林。1941年2月，浙大又遷到貴州遵義，豐子愷升任副教授，仍講授藝術教育與藝術欣賞。在遵義，豐子愷全家先住羅莊，后遷居南壇巷，寓所取名為“星漢樓”。1942年春，章桂為廣西文化供應社去重慶籌設辦事處，路過遵義，到南壇巷看望豐子愷。他們桂林別后已快3年，豐子愷與章桂相對共酌，徹夜長談，他從顧亭林的“刀繩俱在，毋速我死”講起，敘述了文天祥、史可法等古代愛國志士的事跡。第二天臨行，豐子愷又作了《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畫相贈。這年暑期，章桂由重慶回桂林，又去遵義豐子愷家，這次逗留時間較長，當豐子愷給子女們講授語文時，章桂也參加旁聽，獲益匪淺。

1942年秋，豐子愷認識了時任遵義師范學校校長的蹇先艾。豐子愷為蹇先艾畫了一幅《家園景象圖》。后來蹇先艾在給朋友的信中描述了豐子愷所作畫幅的情況：“他給我畫了一幅我家園林的畫，用陶淵明詩句：‘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畫我在一棵核桃樹下休息，有一些小鳥從遠處飛來。”因為，“緣緣堂”被日本飛機炸毀后，豐子愷一直很憤慨。到遵義后，他所住的南壇巷雖然前有湘山寺，后有回龍寺，而湘川又環繞壇外，風景可謂幽美，但畢競是避難來此，比起蹇先艾所住的姚家巷半山上“盡收城郭在檐下”的風光，不免想起了老家曾經的“緣緣堂”，難免有一番“吾亦愛吾廬”的感慨。

陪都的沙坪小屋

1942年，陪都重慶的陳之佛出任國立藝專校長，一再來電邀請豐子愷去重慶協助辦學，并推薦他為藝專教務主任。豐子愷因教授薪水微薄，家庭負擔過重，要率家眷一行遠道入蜀頗有顧慮，就讓章桂先去重慶藝專，他是在結束浙大課程后，這年11月才到達重慶藝專的。此時，藝專已從青水關松林崗遷到盤溪新建的“抗建式”校舍上課，豐子愷為學校書寫了“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校名，鑲嵌在校門兩旁的磚柱上。豐子愷在藝專供職1年多時間。1943年3月間，他漫游川南、川西，訪問過早已來到陪都的馬一浮先生，后由夏宗禹陪同去川東、川北搞巡回畫展。

《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

抗日戰爭時期，在重慶能有一個安靜可讀書的住所，確實困難。一般窮書生曾感嘆地說：“即使白居易再生，也將感到居之不易矣！”而豐子愷卻在沙坪壩正街西面廟灣，修建了一個“沙坪小屋”。在這座小屋里豐子愷畫畫、撰文，勤奮創作，直到抗戰勝利。豐子愷在重慶期間畫了許多反映山城風俗民情、耐人尋味的漫畫。

1944年的中秋之夜，月明如畫，全家團聚，喜慶之余，豐子愷大醉而睡，次日晨醒來，他填就《賀新郎》一詞：

七載飄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去日孩童皆長大，添得嬌兒一口。都會得奉觴進酒。今夜月明人盡望，但團圓骨肉幾家有？天于我，相當厚。故園焦土蹂躪后。幸聯軍痛飲黃龍，快到時候。來日盟機千萬架，掃蕩中原暴寇。便還我河山依舊。漫卷詩書歸去也，問群兒戀此山城否？言未畢，齊搖首。

山城重慶的3年生活，給豐子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留戀山城之情，不僅表露于言辭之中，且在抗戰勝利后，因離開山城去杭州后仍寄情于山城，專門作過“抗戰已勝利，莫忘策源地”的重慶寫景畫，可見抗戰期間，重慶對他的影響之大。而豐子愷的親戚章桂，在此期間，由于長期與豐子愷一起工作、生活，受其影響，從一位書店職員逐漸成為一名書店經理、出版人，不能不說是個奇跡。這也許是豐子愷一行8年流亡生涯的另一個收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