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供插花一定要起個蘇式范兒

記者 亦安冉

秋香樂境，采菊插花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先溫飽了，再談其他。“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宋人吳自牧的《夢粱錄》里說。像插花這種事情，只不過是物質得到了滿足之后，生活需要品質精神需要來點愉悅。這實在是一件小事，不過對蘇州人來說，卻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小事。

小巷人家善賞花

蘇州人本就有愛花賞花之心，春日里，小巷里總能看到人家的墻角伸出幾支嬌艷的薔薇，夏天，梔子花白蘭花茉莉花更是叫賣聲不絕，秋日桂花滿城飄香，冬日臘梅暗香浮動。以前山塘街虎丘一帶的花木甚至從水路運往全國各地。蘇州大大小小的園林，更是花草繁茂。閑來無事插枝花，老蘇州人不叫插花，把它叫“清供”。

清供，也就是清雅的供品，最早來源于佛前供花，清供的物品可以是插花、蔬果、香具，也可以是盆景、奇石、古玩和文具等等。文人放置在書房的是案頭清供，重要節日里擺放的則是歲朝清供。

以前，沒有插花這個詞，都被囊括在“清供”里。

插花對蘇州人來說，是生活中的一件重要的小事

老底子的蘇州人家，過年時案頭必定要有花果，也就是“歲朝清供”，一份清供，讓冷冬有了濃濃春意。鴛鴦蝴蝶派作家周瘦鵑曾記錄除夕蘇州人的買花盛況 “這一晚，萬人空巷，都要一游花市，直到次晨一時才散，他們不吝解囊，買些心愛的花草回去，作為歲朝清供”。

如今，“清供”一詞漸漸從日常話語中淡去，歲朝清供的習俗卻依舊流傳，在蘇州人的生活里這是一件重要的事，很多蘇州園林，也會在年節舉辦歲朝清供。而插花則是清供里最普及到尋常人家的一種。

尋常人愛，文人墨客更是情有獨寄。

文人墨客愛弄花

蘇州的文人墨客都愛弄花，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親手給拙政園栽了一株紫藤，到今天還生機勃勃。他的曾孫文震亨寫了一本《長物志》，歷來是雅玩界的典藏，書中的花木一卷，洋洋灑灑從種花寫到插花。

寫成《瓶花譜》的明代昆山人張謙德，出身世家，熱衷書畫收藏，與吳門畫派來往密切，受到吳門畫派的影響很大。吳門畫派的名家多是蘇州人，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等都擅長畫花鳥。跟這些吳門畫家接觸久了，又愛好收藏，瓶子花器看得多，名家名畫賞得多，《瓶花譜》自是寫得不俗。《瓶花譜》分為品瓶、品花、折枝、插貯、滋養、事宜、花忌與護瓶，八個章節，從花器到花材到插花養花技巧，講得相當別開生面。

明萬歷年間的湖北人袁宏道，在蘇州做了兩年官，官拜吳縣縣令，他寫了一本《瓶史》，專門講插花，比《瓶花譜》也就晚個四年。

清代住在滄浪亭邊的沈復，他寫的《浮生六記》里也有實際的插花技巧。沈復在書中自敘“愛花成癖，喜剪盆樹……內年籬東菊綻，求興成癖。喜摘插瓶……” 沈復夫婦閑居，家里除了靜室焚香，還會供佛手、木瓜，案頭瓶花更是不絕，供法也是心思奇巧。妻子蕓娘說：“子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沈復問：“蟲躑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蕓娘說：“蟲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系花草見，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這個法子雖妙，但是蕓娘自己也覺得太陰損“恐作俑罪過耳”。

一枝一瓶，偷得半日閑雅；一花一木，唯求此生逍遙。

《瓶花譜》、《瓶史》，某種意義上，是帶著文人氣息的的插花筆記，而《長物志》里的侍弄花草、《浮生六記》里的閨房插花，則是世家子弟的尋常生活再現，吳門畫派的明四家畫作中也多有插花弄瓶的身影，更別提好多描繪賞花情景的詩詞歌賦。

居住在石湖畔的南宋名臣范成大愛寫詩，更愛梅花，他寫了一本《范村梅譜》，書中說：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陘奇者為貴，一不小心就成了中國古典插花藝術的準則。后來住在園林里的主人們，據說從小培養小孩子審美的手段之一就是讓兒孫們冬日踏雪尋梅，選取最美的花枝。小時候住在畢園的葉放就有這樣一段記憶，折到的花枝最美的會被祖父插瓶供在書房，這對小孩子來說簡直就是無上榮耀，儼然就是美學考試合了格。后來在葉放的現代私家園林南石皮記里總是插花清供不斷，讓每一位拜訪者印象深刻。

現代私家園林“南石皮記”里冬日總是不缺梅花清供

帶著文人氣息，帶點貴族階層氣質，帶著社會精英團體生活圈對于美的感受，蘇州園林的山水趣味，文人墨客的品味情調，蘇州人對精致生活的追求，都融在其間，讓插花有了濃濃的蘇式味道。

給插花起個蘇式范兒

插花，在蘇州有民間基礎，有文人墨客拔高層次，有人就琢磨著是不是可以有一個蘇式花道，把蘇州的精致，文人的文雅結合起來，給插花起個蘇式范兒，創辦一個以典雅為特點的花道流派？

真就有人創辦了這樣一個流派，起名叫“蘇式花道”。

蘇式花道的創始人叫兮月，本名侯麗芳，號花間仙子。藝術設計出身，曾游學于日本、臺灣、大陸研修插花藝術，熱愛中國傳統文化，也熱愛插花藝術。2016年她開創了中國蘇式花道，探究中國傳統插花藝術精髓的過程中自覺于中式插花藝術在國內外的普及和傳播，今年夏天，花間香界——中國蘇式插花藝術館在蘇州本色美術館開館。

一枝一葉，力求意味深長

兮月說，說到中國傳統插花，時間上的“明代”和地域上的“江南”，是無法被忽略的兩個重量級字眼。事實上，中國傳統插花在明代達到文人插花的集大成。這和當時江南士人的藝術鑒賞力極高，注重生活情趣，追求幽人韻士的風氣緊密相連。吳地人士精通書畫古董、茶藝棋道、園林設計、蒔花種竹，因此最有文人氣息的插花一定是來自江南園林，插花之道和造園之道交互融合，雖由人作，宛若天開。

在兮月看來，蘇式花道，追本溯源，沐浴著吳門清韻、文雅澹淡的中式蘇風，營造出自然本真，空盈互化之大美意境。兮月曾與拙政園聯手，舉辦了兩次讓人念念不忘的花展，一次是正月里的歲朝清供主題，一次是農歷二月十五的花朝節插花藝術展。

蘇式花道創始人兮月常常帶學生到自然中習課

兮月說，游園賞花真乃春天賞心悅事，理解了園林就會懂得花，看懂了花就會融入園林。有時花植會從配角化身主角，那些亭、閣、樓、軒是為了荷花、海棠、杜鵑、山茶……的形、色、味而設置的器物。她根據拙政園里不同廳閣館的自身特點，奉上了與空間宜襯、與季節契合、與園景意和的插花作品，讓“歲朝”插花盡顯古意，獲得了太多的好評。

平時除了在藝術館教授插花，兮月還經常帶學生到戶外去習課，到自然中尋找花材，在山野間授課，是蘇式花道常有的授課形式，通過自在取材插花，信手拈來，與自然對話，與內心對話。

說起來，插花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為了親近自然。在西洋插花傳入之前，傳統的中國插花受儒家、道教、佛教思想影響, 插花要的是禪意，要孤遠、空寂、閑靜，花材不在多，要的是意境。

傳統的插花立意，也源于中國山水花鳥畫的審美意識。要完成一個好作品，了解花材，一枝一葉，在選擇之前心里就已經有了譜。采花除了要在清晨雨露時分，采取花枝更有講究，張謙德在《瓶花譜》里寫道：“凡折花須擇枝：或上葺下瘦，或左高右低，右高左低，或兩蟠臺接，偃亞偏曲，或挺露一干中出，上簇下蕃，鋪蓋瓶口。取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態，全得畫家折枝花景象，方有天趣，若直枝蓬頭花朵，不入清供。”

在布局時選取一根主枝，主枝如何選擇？《浮生六記》給出的實際操作方法是：“先執在手中，橫斜以觀其勢，反側以取其態。相定之后，剪去雜枝，以疏瘦古怪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葉側花之。若一枝到手，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勢必枝亂梗強，花側葉背，既難取態，更無韻致矣。”虬曲枯枝、旁逸斜出的枝條自帶美感，再用輔助的花材來填補空間，營造出高下錯落、互相呼應的感覺。

花材的搭配也很講究，插花有“使令”之分，有居于主位的花，也有居于仆從地位的花。按說花無貴賤，文人們卻一早為她們分好了品級。

袁宏道在《瓶史》里作過厘清：“花之有時令，猶中宮之有嬪御。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為婢，海棠以蘋婆、林檎、丁香為婢，牡丹以玫瑰、薔薇、木香為婢，蓮花以山礬、玉簪為婢，木樨以芙蓉為婢，菊以黃白山茶為婢，臘梅以水仙為婢。” 有主次，就有了層次感，然后才有美感。

清、疏、淡、遠，是中國傳統插花的精髓，對于蘇式花道來說，兮月更看重江南的明式“典雅”，務求一枝一葉刪繁就簡，但能意味悠長。

插花作品常常被國人視為一個天人合一的宇宙生命之融合。花枝被采擷下來，插入花器，生命已經發生流轉，時光在花木里漸漸消逝，花朵從盛開到凋零，是一段生命的旅程，也是大自然的一個縮影。所以，對很多插花大師來說，插出一枝花本身的生長姿態，恰是最好的藝術。

吉田泰尼在《花道的美學》寫到：“將自然樸素的花草剪切下來進行插花的時候，因為結束了花草存活的生命，所以應該將插花人的生命注入花草之中，這是從事插花藝術的使命。”

（文中插花為蘇式花道創始人兮月作品）

TIPS:這個時節你可以這樣清玩怡情

隆冬時節，天氣陰寒，好在在蘇州這塊土地上，花果頗豐。親手插一瓶花，滿心定多歡喜。

·菊花

菊格高潔，寧可抱香枝頭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沈復極其愛菊花，并不吝在《浮生六記》里分享了插菊花的心得：“其插花朵，數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色；瓶口取闊大，不取窄小，闊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平寇仲一叢怒起，以不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為妙，所謂‘起把宜緊’也。或亭亭玉立，或飛舞橫斜。花取參差，間以花蕊，葉取不亂，梗取不強。”

或者用一只小花瓶，插一枝略顯羞澀的小雛菊，也能讓餐桌多一份溫馨美好。

·洞庭紅橘

清供里瓜果除了喜慶，也能很搭配得很雅。橘子紅了的時節，太湖東西山的紅橘，紅艷艷地惹人喜愛，插在收口大瓶里會很有美感。

·太湖邊的蘆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說的就是蘆花，白露一過，太湖邊的蘆花開成了一片銀白色。乘著還沒凋謝，采擷幾枝插在彩繪的瓷瓶里，立馬家里就文氣多了。

·干蓮蓬

荷花高潔，出淤泥而不染，奈何不能持久，秋日自然成樹干枯的蓮蓬卻可以長久擺放，選取造型優美的一長枝，插在膽瓶中，供在案頭，自有一份清雅的格調。蓮蓬多含蓮子，也帶著多子多孫的美好寓意。

·南天竺

身為佛國南來客，偏在寒冬雪下紅。南天竺葉子的形態十分清秀，進入冬季葉子變成紅色，還會結出一串串鮮紅的果實，果穗紅玉玲瓏，像是珊瑚堆積而成。南天竺的紅果能在冰天雪地中經久不凋，因此常常能與水仙、臘梅一起在清供中同框。南天竺、水仙、佛手，也是不錯的年節時令搭配，寓意十分美好：天仙祝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