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退之諧謔之中見風骨

陳楠

韓愈從小就不順當，孩提之時雙親亡故，撫養其長大且待之甚厚的兄長也在壯年歿于南方。童年的磨難并沒有使他消沉頹廢，而是以一身正氣行走于朝堂坊間。提起韓愈，我們能想到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能想到《師說》，能想到“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韓愈始終以自己剛直的方式與這個并不公道的社會抗爭，讀韓愈的詩文，常常有畫面感產生，從生動的表述、精彩的詞句間仿佛看到韓愈怒發沖冠、振臂呼號。可是讀著讀著，就會在一些文章中發現些不一樣的存在，那是藏在詼諧之中的抗爭，是辛酸眼淚背后的自我寬解。

韓愈頗有才干，且理想抱負大，政治上期望達到的成就高，在中唐中興的時期應該是大有作為的，可他不光生活之路艱辛，仕途也頗為坎坷。政見被忽視，甚至多次因直言上諫而被貶黜。韓愈豁達，但如此遭際想來他心中也不能平靜如水，小小的不滿還是漸漸積聚了起來。以韓愈的性格，這些不滿不能在詩文中無所顧忌地表露，只好借助一些“不一般”的手法來展現。

《送窮文》就是一篇借助虛擬手法，以寓言的形式寫成，帶有濃厚諧謔意味的“奇文”“巧文”。元和六年的秋天，韓愈從東都洛陽調入長安，有了一個方員外郎的閑職，事情不多，主要工作是掌管邊疆地圖一類的檔案資料。韓愈是個勤奮又善思考的人，有了資料就會思考民生，他不甘寂寞，插手地方事務。這種“多事的人”必定會被既得利益者厭煩，在這些人的努力下，韓愈只好回到國子監去做他的太學博士。在調入長安之前，也就是元和六年的正月，韓愈在“送窮”這個特色風俗時很應景地寫了一篇《送窮文》。古代的“窮”并不僅僅是貧窮，更多的意思偏于“困頓”，而正月末的破衣稀飯“送窮”，寄托了人們希望日子越來越紅火的美好期望。韓愈應該也希望困頓的日子離自己遠去，可是文中展開的卻是另一幅景象，有笑有淚，卻可見韓愈的氣節。

文中一開始，韓愈在很認真地送“窮鬼”離開，他覺得自己諸事不順，被窮鬼糾纏不休，于是帶仆童認真地用柳枝做車、扎草船、備足糧食，套好牛、升起帆，就是說無論窮鬼走水路還是走陸路都能出行，無論路途多遠糧草都夠，意思就是“您無論如何都得走，能走多遠走多遠”，和我徹底決裂那就更好不過了。看著這一段，時間、地點、人物、細節具備，腦補出主仆二人認真勞作的樣子和期待的表情，真是喜感滿滿。然后韓愈一本正經出言相勸：“聞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問所涂，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日吉時良，利行四方，子飯一盂，子啜一觴，攜朋挈儔，去故就新，駕塵彍風，與電爭先，子無底滯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一段話頗富文采，小心翼翼勸窮鬼離開，去他處逍遙。勸辭畢，韓愈屏息靜聽，竟然聽到了答復之聲。窮鬼歷數與主人相伴相攜的日子，四十余年不曾離棄，無懼門神阻攔、不嫌貶謫之處濕熱、作為“外來鬼”還要忍氣吞聲，平日你飯菜不好，但我是鬼聞一下就飽了，不影響你生活的，你準備飯食送我也沒用……怨婦一般絮絮叨叨說出自己常伴左右的情誼，又斷定主人肯定受了挑撥才趕自己走的。

韓愈家里的窮鬼不止一個，而是還有五個，也難怪他如此不順利。在這個說什么也不肯走的窮鬼逼問之下，主人說出了他伙伴的名字，也總結了他伙伴們的特征。分別是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幾位各有主張，使主人動手就惹禍，一說話就觸犯忌諱。至于具體品性，韓愈也細細道來：智窮剛強高尚，厭惡圓滑而喜歡正直，恥于做奸詐之事，不忍心傷害別人;學窮輕視術數名物一類學問，探究幽深微妙的道理，攝取各家學說，掌握精神要領;文窮，文章怪怪奇奇，只能用以自娛;命窮，臉丑心美，牟利退居人后，負責爭于人先;交窮：待朋友忠心耿耿，傾吐肺腑。這些窮鬼的特征恰恰用一種反諷的方式，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韓愈品性端方、治學嚴謹、心地善良、待人友善，是真性情光明磊落之人。韓愈久受這五個窮鬼的包圍和影響，這些窮鬼讓他顛沛流離、忍饑受寒、受排擠誹謗，可是相伴多年緣分已深，雙方細細思量都無法舍棄。最后，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主人把送窮之物盡毀，邀群鬼上座，不再驅逐，決意相伴一生了。

文章寫“送窮”，最后一個沒送走，變成了“留窮”，跌宕起伏，極富戲劇性。語言也是生動有趣，寓莊于諧、正話反說，諷刺到位，極富思想性。是在深思熟慮之后的反思，并不是一般的筆墨游戲，儒家操守的堅持者們在現實中雖有種種坎坷不平，但是他們仍舊堅守。

《送窮文》揭示了中唐士人的窘境，道德、品行、才能的“富有”與現實的困頓的沖突，最后主人不再驅鬼，也是肯定了士人們安貧樂道、不肯喪失精神追求。士人之“窮”不等于物質的貧乏，縱觀古今，文人之“窮”不出于文中五窮。有入仕追求的文人是由衷希望自己能由“窮”變“通”的，但是這五個窮鬼朋友時時相伴，提醒人品德上莫失根本。

韓愈并不是直抒胸臆放筆去寫，而是巧妙設計場景，認真安排情節，詼諧中有莊重，看似游戲之語，細讀卻飽含辛酸。中唐古文運動的一個主要觀點是“不平則鳴”，可在政治打壓之下，不平也不能直接鳴的時候，用諧謔之法來表明自己從未屈從于世俗，風骨自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