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倩
我們太忙了。忙著生,忙著在各種習題中長大,忙著在無數如雪片一樣降臨的事件里成熟,忙著愛,忙著分離,忙著讓靈魂衰老。沒什么可抱怨的,生活就是這樣。只是,我還奢望有一點可以虛度的時光,“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比如“虛度 滿目的花草/生活應該像它們一樣美好”,“比如靠在欄桿上/低頭看水的鏡子/直到所有被虛度的事物/在我們身后/長出薄薄的翅膀”(李元勝《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最精于如此這般“虛度時光”的,當屬宋代文人,他們插花、點茶、焚香、掛畫、聽琴、宴飲或獨酌,從午后日昃,到夕日欲頹,從月上柳梢,到月明中天……而我每每懷有“虛度”的癡念時,總會想起朱敦儒的詞句:“領取而今現在。”喜歡這句詞的還有宗璞,她在其散文《報秋》里說,她到秋天這個收獲的季節里兩手空空,“總是在不安和焦慮中”,“把‘領取而今現在一句反復吟誦,覺得這是一種悠然自得的境界”,還說 “領取自己那一份,也有品味把玩、獲得的意思”。不過,宗璞的“領取”著眼于獲得,本質是只爭朝夕,不愿虛度光陰的,并希望時間給生命以饋贈與成熟,當然她也確實領取了沉甸甸的收獲——她在89歲完成《野葫蘆引》的最后一部《北歸記》。而朱敦儒之“領取”意在品味、把玩——于世無濟,于事無益,他選擇與那些精致美好而無用的事物,虛度人生最后的時光。
朱敦儒的生命時鐘停在88歲。自1149年他言主戰恢復事被彈劾免職后,到1159年去世,他退居嘉禾這十年期間,絕大多數時候保持“尊前好,緩歌低笑,醉向花間倒”(《點絳唇》)這種安閑逸樂的狀態,對政局了不關心。這十年的詞作基本都是他虛度時光、沉溺享樂的寫照,其態閑,其意曠,其情卻有隱微幽沉的苦味兒。這首《西江月》是他晚年詞作中的佳品。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葉嘉瑩先生解釋,“要眇宜修的美,是寫一種女性的美,是最精致的最細膩的最纖細的最幽微的,而且是帶有裝飾的非常精巧的美”,而朱敦儒這首《西江月》言語淺近,發語真率,內含有士大夫氣質的曠達情思,意味雋永,具有明顯的男性特質。他的此種詞顯然不為佑酒助興,不為女兒歌喉而寫,是為了書寫自己的生活與性情。
詞開篇并不寫具體的物象、景象,“深杯酒滿”“小圃花開”是對其生活的高度概括。花前醉飲是宋詞中常見的場景,北宋“文宗”歐陽修就曾寫過4首《定風波》,起句皆有“把酒花前”之語。宋代文人從容優游于花間,不管花蕾初胎,花開鮮妍,還是落英繽紛,都可流連;飲酒則從微醺至半醉,及至沉醉,漸露放浪之態。不過,寫花前醉酒的詞多寫宴飲場面,繁弦急管,紅巾翠袖,男性眷眷于此中之樂,既是珍惜韶光、珍愛青春,也是縱情享受感官的快樂。朱敦儒則是自斟自飲,在屬于自己的花圃里獨對花開,他晚年厭倦“座上客常滿”的交際應酬,他要品咂酒滋味、花性情,“日日”“朝朝”更可見他的戀戀此中樂、樂此不疲之狀。酒杯不必古雅名貴,但必須深且容量大。小酌自有風味,但酣飲才合他脾性。朱敦儒性情疏放恣肆,喜游樂,貪好杯中物,早年詞作“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斷狂游”(《雨中花》)“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鷓鴣天·西都作》),便是夫子自道。
及至晚年,他深味世態炎涼,聚會宴飲游樂之興漸消,唯有酒杯不能拋擲,飲酒不是淺酌怡情,必須深杯滿斟,而且杯中不干,這樣他才能飽飲以至逸興飛揚、神思飄忽,更何況還有新花相伴,興味更長。每一個被天光鳥語喚醒的清晨,陽光清透如琉璃,或是細雨霏霏,哪怕濃云造出一場天色暗淡的陰翳,小圃總有新鮮妍麗的花兒展開笑靨,明亮了人的雙眸。如果“朝朝小圃花開”所言不虛,朱敦儒應在這小園里投入了持久的精力和關注,蒔花弄草,滋蘭樹蕙,無論春秋代序,總有花開讓人心生寧靜的喜悅,每一朵新花,讓他暫時忘了花落的哀愁,也忘了自己也到了落花時節。不必涉遠尋芳,也不必擁有廣庭深院,花圃小更顯出居處的雅致。朱敦儒流連園圃,每朵花從初綻到開得圓滿,大約他都見過,“小圃”里盛放著四季的美麗,也盛放他自足安樂的心。朱敦儒晚年詞作《桃源憶故人》,也寫對花飲酒之樂,“黃菊紅蕉庭院,翠徑苔痕軟。眼前明快眉間展,細酌流霞不淺”,風味近之,不過《桃源憶故人》取秋景,寫一時一季之美快,《西江月》則是對其晚年生活的概述。有心的讀者自不必計較是否“日日”皆然,“朝朝”如此,只須與他一起沉醉在這帶著酒意與花香的詞句中。
詞的前兩句寫酒寫花,詞人隱現其中。上闕的后兩句則直接寫其疏放之形與喜樂之情。“自歌自舞”當在喝到七八分、人飄飄然的時候,詞人腳步開始虛浮,情不能自已,必詠歌抒懷,以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酒讓人忘形失態,讓人忘情歌舞,這種情狀在詩詞中并不罕見,最著名的大約是李白《月下獨酌》,“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但李白“歌舞”時心境是孤寂苦悶的,酒能讓他暫時忘卻愁苦,卻不能紓解郁憤,于是我們看到在“歌舞”之后十分傷感的感慨——“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李白此中之“樂”不過是借酒勁吹大的泡沫。朱敦儒醉后歌舞,不需要月這個虛假的友伴,他自由自在,自得其樂,三個“自”從外部動作寫到內在心情,不僅描摹其形,還書寫閑適放曠之情,朱敦儒因自在而得喜樂,喜樂是因酒因花,因歌因舞,更因“無拘無礙”的心靈。錢鐘書在《論快樂》里說:“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是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晚年朱敦儒遠離官場,萬事不關心,是非不掛懷。此等心境,他在《減字花木蘭》里也說“虛空無礙,你自癡迷不自在”“天然美滿,不用些兒計算”,不癡于俗情,不迷于外物,便能獲得自在自適的快樂。
朱敦儒飲酒自適似有幾分陶淵明的生活滋味,但細究起來,陶、朱二人有別。陶淵明辭官歸隱,是對自己“任性天真”有足夠認知后的主動選擇,而朱敦儒以詩、酒、花為樂事的閑淡生活,乃是政治抱負還未實現、便被迫離開官場后的自我慰藉,并非全然出于自愿,朱敦儒的樂事下藏著苦懷,苦懷形諸言語,便是“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的深沉感慨。回望如煙歷史,朝代更迭不斷,刻鏤于金石或書寫于簡冊上的興亡之事陸離斑駁,劉家換了曹家,李姓又替了楊姓,帝王將相固然能留名于青史,但肉身早已化為塵埃,功業也被時間蕩滌一空,歷史上走馬燈一樣演練的大劇目,不過是幾場倏忽而來、又散去了無痕跡的春夢罷了,雜沓紛繁終歸于虛空。詩人寫興亡之感往往即景或即事抒懷,朱敦儒的感喟,卻不依憑任何具體的古人古跡古事,在他看來,帝相賢愚、王朝長短,并無分別,都會煙消云散。青史留名不會給人切實的安慰,更可悲的是,無論才智如何卓絕,志向如何高遠,人都會走上黃泉不歸路,死亡是所有人不可回避的悲劇結局。其實,朱敦儒如果真的看破世相,等賢愚而一生死,他自不會有如此悲涼的慨嘆,耄耋之年的他已感時日無多,享樂不永,而且他并未真正放下,未能除去微火一般的激憤——從51歲應召到78歲被貶,他在朝堂之上,親眼見當權者茍安,奸佞當道,忠良屈死,這些怎么能不讓他這個原本有壯懷遠抱之人心懷憤怒呢?但只手改變不了乾坤,在飽經憂患、心志灰頹后,他將悲憤埋在冷灰之下,這樣他才能“心安理得”地享樂。
看透世情,不復抱持有所作為的希冀,放下“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責任,接受命運的安排,無可奈何,也只能如此。“不須計較與安排”,他放棄了努力、掙扎。“計較”是可笑而無果的,在強大的命運面前,自己“安排”更是荒謬的,最好的方式是“領取”,領取當下看得見夠得著的片刻歡樂。“領取而今現在”頗似現代人所說的“活在當下”,不過“活在當下”的心理基礎是領悟到人生不可重來、不可跳過,而只能選擇最可能的方式度過人生,“活在當下,追逐日光”,人可以主動選擇并積極追求“合理的生活,幸福的度日”,哪怕所求不過“小確幸”,也是篤定選擇、認真堅持的結果;而朱敦儒只領取命運給予他的東西,安時處順,隨性享樂,骨子里是消極的虛無。他在自己小天地里,與能擁有的美好的事物,虛度了最后的時光。
朱敦儒生性率真,作詞也是不吝顯露本色,除了早年一些寫艷情的婉約詞,他的其他詞作則真切而完整地表現一生行藏出處——早期詞寫“五陵少年”的浪漫快意生活,南渡后抒寫仁人志士的憂心家國的情懷,最后十年詞作則曠達清暢。疏狂是他,傲岸是他,沉郁是他,激憤是他,悲哀是他,閑逸是他,曠達亦是他。從洛陽到杭州再到嘉禾,指顧山河、醉里簪花的少年,經歷過“花前不飲淚沾衣”(《鷓鴣天·曾為梅花醉不歸》)無心賞梅、任其雪飛的悲愴時光,最終在人生夕陽和黃昏里沉溺于詩酒的快樂中,只是,這快樂是以蒼涼為底色的。
這首《西江月》被視為閑曠之詞的代表作。朱敦儒的曠達是“顯性”的,他不論生前身后名,不去追求世間榮華富貴,視功名利祿為浮云,正所謂“人間富貴花間露,紙上功名水上漚”(羅洪先語),杯酒新花,便可陶然忘機,便可得自在,詞人垂垂老矣,依然放達適意。但是,徹底的曠達,既有“倒酒既盡,杖黎行歌”的灑脫之舉,也應有“孰不有古,南山峨峨”(《二十四詩品·曠達》)的篤定心志,不為萬物所擾,沒有激憤,沒有悲哀,沒有憂懼,朱良志解說此種“曠達”,曾有言:“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我以我的生命融入世界,我與之俱逝,自得永恒。”顯然,朱敦儒并不信持“永恒”,他曠達之下藏著的是否定永恒的痛切,與面對現實無可措手的悲郁:他寫“枕臂臥南窗。銅爐柏子香”的閑雅,卻以“老人諳盡人間苦,近來恰似心頭悟”(《菩薩蠻·老人諳盡人間苦》)為心理前提——完全“放下”的人是不會言“苦”的;他滿足“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的小小安樂,卻感慨“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西江月·世事短如春夢》);他追慕“一齊都打碎,放出大圓光”的清明無礙之境,卻先言“莫聽古人閑語話,終歸失馬亡羊”(《臨江仙·信取虛空無一物》),拒絕了歷史言說;他退隱后,對國事漸漸淡漠,“受用現前活計,且行歌行樂”(《好事近·我不是神仙》),但依然不能太上忘情,隱隱懷著對世間、對生命的沉哀,所謂“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看透虛空,將恨海愁山,一時挼碎”(《念奴嬌·老來可喜》),“恨”與“愁”竟是“喜”的來處。同為南渡之人,朱敦儒不像憂憤成疾、臨終三呼“過河”而卒的宗澤,他眷戀美好的事物,頹然其間,將最后的時日交予了虛空。但我們怎么能苛責他呢?畢竟,他的詞為我們保留了生活美好的模樣。
人們總希望“出走半生,歸來依舊少年”。然而,少年的天真浪漫、仗劍天涯的勇氣、俯仰天地的胸襟、不被時光磨損的銳氣,終究需要時代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