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書吧,沈從文
1922年,20歲的沈從文脫下一身戎裝,來到北京,成了一名“北漂”。
到了北京之后,沈從文直奔姐姐家。姐夫看到這個一腔熱血的愣頭青,想起了從前的自己,漫不經心地說:“你來北京做什么?”沈從文瞪著大眼睛,眼里閃著光,滿懷希望地說:“我來找理想,讀點書。”姐夫發出一聲苦笑,說:“你來讀書?讀書有什么用?我在這里讀了整整十年書,從第一等中學讀到第一流大學,現在畢業了,還不知道去哪兒找個小差事做。”
冷靜了一下之后,姐夫又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勸說道:“北京城現在就有一萬名大學生畢業后無事可做。即使讓你做個大學教授,又能怎樣?薪水一樣很低,還沒有你在鄉下有出息呢!”
沈從文一聽,山野血性瞬間被煮沸了,慷慨激昂地說:“我待在鄉下,看著他們今天殺人,明天又被人殺,有什么意思,什么都學不到!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才跑出來的!我想來讀書,半工半讀也好,讀好書救救國家。這個國家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的!”
說了半天,姐夫都沒說動他回去,但還是很佩服他的膽魄。最后,姐夫送給沈從文一句話:“你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因為除了它,你什么也沒有!”
進擊吧,沈從文
初到北京的沈從文,連當時的新式標點符號都不會用。他參加了一輪北京高校的入學考試,通通不過。北大的招生老師看他這副寒酸的樣子,好心地把報名的兩塊錢退還給他,但他身上總共只剩下七塊六毛錢。拿著手上僅有的這幾塊錢,沈從文欲哭無淚。
他非常執著地練習寫新式文章,非常執著地向報社投稿,但命運非常執著地一次次拒絕他:除了偶爾發表的小豆腐塊,他的文章大多石沉大海。
不久之后,沈從文聽到當時一位編輯大人的事:在一次編輯會上,主編把沈從文的一大沓未用稿件攤開,說“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說完狠狠地把稿件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
不斷的挫敗,也讓他考慮過轉行。幸好,沈從文最終還是記起了當初姐夫送給他的那句話:你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
悲痛就悲痛吧,落淚就落淚吧。等眼淚流干了,還是要繼續寫。除了不斷投稿,沈從文還寫信給當時的文壇大佬們,希望得到賞識。其中一封信,他寄給了郁達夫。
郁達夫本來正處于人生低谷,他覺得自己已經夠慘了,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更慘,他決定去看看這個年輕人。
推開沈從文那間又霉又小的破房子的門時,郁達夫震驚了:天寒地凍,屋里居然沒有火爐取暖;一個面無血色的年輕人縮在一角,只穿了兩件夾衣,流著兩行鼻涕,用破舊的被子裹著兩條腿,在桌子旁邊抖邊寫。
沈從文看見了幾乎是破門而入的郁達夫,就像溺水的人終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趕緊向郁達夫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自己的抱負、自己在北京的慘況……就好像他要把在北京四五年間沒機會講的話一次講個夠似的。
郁達夫中午請他去吃飯,吃完飯郁達夫將剩余的零錢全部給了沈從文,末了還說了一句:“我看過你的文章。你要好好寫下去。”回到破屋子的沈從文,哇一聲撲倒在桌子上,號啕大哭起來。
后來郁達夫果然將沈從文介紹給了徐志摩。
那時,徐志摩剛從國外回來,接手了一個文學雜志,需要大量稿件。可是一般人寫的他又看不上,只能自己累死累活地寫。幸好天意讓他發現了沈從文。沈從文沒有國外留學經驗,見識不多,這是他的弱勢,但也正好是他的強勢。
他的文字沒有翻譯腔,就像湘西的山水和人情,自然淳樸,即使僅僅白描一番,也有讓人驚艷的野趣。早年的行伍生涯,讓沈從文積累了大量材料,加上他天生的想象力,很快他就創出了自己的風格,闖出了自己的天地。
現在看來,沈從文闖北京,不僅要歸功于勇氣,還要歸功于他對自己的準確判斷:他能寫出迥異于別人的文字,能帶給讀者新鮮的享受。
這就注定他一定能在群星璀璨的民國時期留下印跡。
戀愛吧,沈從文
沈從文名聲越來越響的時候,被不拘一格的胡適請到中國公學去講課。第一次上課那天,他原本準備得好好的,結果一進教室,頓時腿軟:底下黑壓壓坐著數不清的人,大家都是來一睹這個新銳作家的風采的。
沈從文膽怯了,后背發涼了,本來想好要說的話都不翼而飛了。他和臺下的學生,你眼望我眼,呆呆地對望。一分鐘過去了,他說不出話;五分鐘過去了,他還是說不出話。
結果十幾分鐘過去了,他才開始說話,連珠炮般一下子講了很多,邊說邊在黑板上抄提綱,十幾分鐘就匆匆把一個小時的內容說完了。他又轉過身來,和臺下的學生你眼望我眼,呆呆地對望。氣氛更尷尬了。于是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這樣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聽課的學生哄堂大笑: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還會害羞,真是可愛。
學校里面原本妒忌沈從文名聲的人,這下找到茬了:“這樣的人不配做先生,居然十幾分鐘講不出一句話來!”有人向胡適告狀,胡適一笑了之:“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只要不用說話,沈從文總是信心百倍,氣貫長虹。有一次他經過操場,看到一個女學生皮膚黝黑,身材壯實,在跑道上邊走邊吹口琴,走到盡頭將頭發一甩,轉身就往回走,仍然是吹口琴。他后來才知道,這個女生叫張兆和,是蘇州名門張家的千金。
沈從文曾經自慚形穢,但并沒有壓抑住他內心的騷動。他說:“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要追漂亮的女人。”
他第一次給張兆和寫信,就直白地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如此大膽的語句,倒沒有把張兆和嚇到,因為追她的人實在太多,沈從文條件算是最差的。她喜歡給追求者編號,于是給沈從文編了個號叫“青蛙十三號”。雖然沒有收到回信,但是沈從文并沒有放棄,一封接一封地給張兆和寫信。
最瘋狂的時候,沈從文甚至說如果她不跟他在一起,他寧愿去死。
張兆和真心煩了,跑去找校長胡適勸沈從文消停消停。胡適也勸了,沈從文還是不消停,那勁頭就像他當年在北京一定要混出名堂來一樣。
張兆和雖然受不了他的煩,但翻出他寫的情書,不得不說,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滔滔激情,任誰讀來,都抵擋不住。放暑假的時候,沈從文甚至直接去蘇州看她,成功討得張家一家大小的歡心,最終讓張兆和愛上了他。
四年了,沈從文寫了四年情書,終于得到了女神的青睞,喝上了婚姻的喜酒,也終于過上了自己大膽幻想過的幸福生活。
婚后不久,沈從文寫出了畢生最偉大的作品——《邊城》,里面除了繼續描寫獨一無二的湘西風景,還出現了一個純真可愛的女主角——翠翠。這個皮膚黝黑、健康天真的少女,原型就是張兆和。
重生吧,沈從文
正是沈從文柔韌處世的性格,使他能夠度過1949年的那一場精神危機。但“死”了兩次的沈從文,再也不能寫小說了。
想象一下,一個前半生以小說揚名天下的大才子,腦海里還構思了幾部鴻篇巨制,有些已經開了頭,突然之間就不能再寫了,這真是要了他的命。
但是,只有精神狹隘的人才會只有一條命。沈從文不能寫小說,但他在研究文物中找到了另一條命。早在軍官陳渠珍那里當書記官時,他就已經從古董當中,發現了中華民族靜水流深的生命力——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就凝聚在器物之中,這個民族有多博大,它的器物文化就有多博大。
于是,他的工作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別的大作家,像茅盾、巴金、老舍等人整天出國,飛來飛去;只有他還蝸居在北京,自愿進歷史博物館做研究:天不亮即出門,在北新橋買個烤白薯暖手,坐電車到天安門時,門還不開,就坐下來看天空星月,開了門再進去。晚上回家,有時大雨,就披個破麻袋。
沒人理解他為什么這樣做:不寫文章的沈從文,看來是徹底落伍了、過時了。他自己卻說:“我似乎第一次新發現了自己。”因此,可以想象他報告自己轉行所取得的成就時,語氣多么自豪:“我應向你認真匯報一下,現在作估計,除服裝外,綢緞史是拿下來了,我過手十多萬綢緞;家具發展史拿下來了;漆工藝發展史拿下來了;前期山水畫史拿下來了;陶瓷加工工藝史拿下來了;扇子和燈的應用史拿下來了;金石加工工藝史拿下來了;三千年來馬的應用和裝備發展史拿下來了;樂舞雜技演出的發展資料拿下來了……”
這些成就都是他憑著自己的眼力和心力,在一問十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完成的。
這一次重生,比他之前寫小說的生命力更強大:文字是以他的精神生活為養料的,一旦精神世界出現了郁結,文字的成色就會大打折扣;文物卻是滋養他的精神生活的。在一次次對精品文物的贊嘆、感悟之中,他的精神世界得到極大擴充,也提高他自身的生命力。
古人所謂的“安身立命”,大概就是此時的沈從文了。
沈從文曾經跟學生說過:“這世上或許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可那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做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對稱,形體雖小,是我理想的建筑。這廟供奉的是‘人性。”
每個人的一生都要像沈從文一樣,建造屬于自己的“小廟”。
往往在現實和理想的夾擊之下,我們的人生都造得頭破血流。可是既然我們沒有退路,那就擦干血淚,慢慢調整。總有一天,等我們看到自己造出的或大或小的“小廟”時,我們會由衷感嘆——哦,原來那就是我自己。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