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里揚
(上海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34)
單純地來看西方漢學界的詞學研究并不是適當的選擇,因為漢學中根本就沒有符合我們認識的詞學,或者說,詞學在漢學中并非一門獨立的學問。西方學者關注詞,只是將其作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門類。雖然有人會說:我們自己不也是將詞理解為“一代之文學”嗎?或許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構成,詞并不具備特殊性質,但如果一個詞學研究者想要有所作為,那么至少要關注兩個方面的問題:一個是傳統詞學沉淀下來的訂律(詞樂聲律研究)、校異(詞集文獻研究)、考史(歷史背景研究)、評文(語言藝術研究);另一個是王國維所開創出的“新詞學”——詞學不但是研究對象,而且是理論,可用以解釋更為宏闊與復雜的文學與文化現象。目前國內的研究在前者面臨著難以為繼的困境,而在后者仍需要從學理層面有所反思。據此來看,我們一直有所期待的“他山之石”,其實質都與這兩個方面沒有關聯。不過,當前學術研究的全球化會讓我們更為重視漢學研究的成果。近年來,物質與文本問題已經“無問東西”,成為海內外無論文學、歷史還是早期、現代研究者的共同關注點。而在當前的學術環境下,詞學研究是選擇主動參與還是被動跟隨,或者“別是一家”,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不容回避但也很難即刻回答的問題。因此,嘗試性地對北美漢學界最近20年來的研究做一局外觀察,也許會幫助我們思考在下一個20年詞學研究路徑的選擇。
在北美漢學界,詞學正式進入文學研究領域,余寶琳認為是從她的老師劉若愚開始的。劉若愚1974年出版的《北宋主要詞人》[1]最近已經由普林斯頓大學列入“圖書遺產”而重新刊印(2015)。這本書取用的概念與企圖構建的體系無一不是“新批評”理論的套用與移植,它在今天的借鑒意義應該是在研究的落腳點上,即從語言結構及其與作者抒情的關系來展開——不論理論在今天如何更新,回不到這一點,詞學就不是文學研究,而研究的意義也將大打折扣。在劉若愚之前,哈佛燕京學社的白思達(Glen William Baxter)寫過關于詞體起源的論文《詞格溯源》[2],這是一篇比較重要的研究文獻,可以視為對20世紀前半葉東西方學者在詞的起源問題上所做研究的一次總結。與劉若愚同時的另一位哈佛大學教授海陶瑋(James R.Hightower)的主要工作是文本翻譯,當然,與介紹性質的翻譯不同,海陶瑋針對的是作品分析與文獻史料,這對后來的北美詞學研究起到了奠基性作用。如果說詞學在漢學界有一個研究的豐收期,那就是20世紀的最后20年。之所以出現這個現象,有三個方面的原因:第一個是高友工、葉嘉瑩這些學者的示范作用。雖然他們主要接受的是結構主義語言學,但對詞的結構本身有深入的把握。就像葉嘉瑩所說,理論是用來照亮傳統詞學的混沌之處。也就是說,他們的研究不是要提出新的理論,而是借用一種理論形式闡明舊有的內容,這條道路無疑是成功的。第二個原因與詞這種文體的歷史地位和文體特質有關。林順夫、孫康宜、方秀潔引入的文類、聲音、面具、性別這些概念,與詞所呈現出來的文學現象比較吻合。這是個意外效果,即這些源自西方文化與文學現象的理論與中國傳統詞學竟然有如此多的一致之處,甚至可以相互發明。不只是對唐宋詞,而且由于對女性作者的關注,西方文化理論還引入到了明清之際的詞學,這對當時國內的詞學研究也是一種刺激。第三個原因與當時的詞學研究非常注重文獻資料的整理和翻譯有關。這些成果對國內學者的作用自然要弱一些,但對非母語學者的研究卻是不可或缺的,而在文獻基礎上產生的幾部著作也就有了論據扎實與論點堅實的特征。這個時期的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從余寶琳編輯的《中國詞學的聲音》[3]這本論文集中可見一斑。
筆者請教過幾位著有重要詞學專著的漢學家,他們對目前北美的詞學研究現狀均不樂觀,甚至認為今天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值得稱道的成果,也沒有誰專注于詞學研究。如果這個“今天”只是最近幾年,或許可以理解,但如果是指21世紀以來的最近20年,那對國內學者來說恐怕還有些困惑。筆者認為,近20年來北美詞學研究仍不乏研究領域的延伸,比如對晚清近代詞的研究,與國內的“民國熱”也是桴鼓相應的。只是晚清近代詞的研究成果如果僅從詞學來看,發明無多;如果將之置于一個更為寬廣的文化范圍內來看,則詞又不過是文化的一種表征,如何能夠與宏大敘事相關聯而具有其他文學或文化現象所不具備的特征,尚有必要做更進一步的思考。另外,關于詞樂的問題,雖也時有論文發表,但如林萃青的研究,卻是將其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充當歷史的注腳,反而對詞樂本身并未太多涉及。
需要特別提出討論的是兩個方面的研究。一方面是語言結構、歷史文化背景的研究。這方面的成果較為豐富,可以說是20世紀最后20年的延續。比如艾朗諾(Ronald Egan)近年相繼刊布的《才女之累》[4]與《美的焦慮》[5],前者是對女性作者及其在后世被塑造的形象之考察,而《中國詞學的聲音》中就有魏世德(John Timothy Wixted)的一篇專論,不但可以稱之為艾書的先聲,甚至說是艾書的梗概也不為過;后者所關注的詞的污名問題也是艾氏在20世紀90年代就明確提出的。另一本受到國內學界關注的著作是田安(Anna Shields)的《締造選本》[6],從她所提出的文化語境與詩學實踐這兩個關鍵詞,可以看出她的關注點是文本的語言結構及其歷史文化語境;而她以選本作為一種進路,整體地構建“花間”詩學的努力,同樣有著接力性質。另外,還有兩篇博士論文也值得提出:一篇是薩梅伊(Maija Bell Samei)的《性別角色與詩學聲音:中國早期詞中的棄婦》(1)Samei M.B.,″Gendered Persona and Poetic Voice:The Abandoned Woman in Early Chinese Song Lyrics,″ Ph.D.Diss.,University of Michigan,1998.,另一篇是白睿偉(Benjamin B.Ridgway)的《神游:蘇軾詞中的漂泊、景觀與士大夫身份》(2)Ridgway B.B.,″Imagined Travel:Displacement,Landscape,and Literati Identity in the Song Lyrics of Su Shi (1037-1101),″ Ph.D.Diss.,University of Michigan,2006.。這兩位學者先后在密歇根大學師從林順夫,薩梅伊于1998年完成的這篇博士論文在修訂后出版,而白睿偉2006年的這篇博士論文雖然沒有正式出版,但最近一段時期他所發表的論文并未離開這個領域。他們與艾朗諾、田安的研究都可以視為對前一個20年詞學研究的繼續。薩梅伊最為關心的詞中“誰在說話”的問題,就是詞學研究中最具成效的聲音理論,但她不去糾纏“誰在說話”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希望以此為進路討論詩學中的性別、作者與意義等問題。白睿偉的研究則專門針對蘇軾詞創作與貶謫以及山水的關系,彌補了此前研究蘇軾的專著,如傅君勱的《通向東坡之路》(TheRoadtoEastSlope:TheDevelopmentofSuShi’sPoeticVoice,1990)、艾朗諾的《蘇軾生平的言、象、跡》(Word,Image,andDeedintheLifeofSuShi,1994)等對東坡詞此方面關注不足的缺憾。田安、薩梅伊、白睿偉也都在詞學研究中嘗試運用了一些跨學科的理論與概念,比如田安強調的“場域”、薩梅伊關注的“作者”以及白睿偉所謂的“景觀”。之所以要將這幾位學者放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回歸到了文學的語言結構與歷史文化語境上來,而不是走向這些的反面。
另一個方面,就是試圖消解語言結構與歷史文化語境的研究。這一取向有三個表征:一是強調文本的歷史性。如孫承娟的《亡國之音:本事與宋人對李后主詞的闡釋》[7],關注的是宋人所撰的史書、筆記、詩話中關于李后主詞的記載,這些記載既借助李煜的詞建構了李煜的傳記,同時又借助傳記來對李煜詞進行批評。此外,孫承娟又開辟了一個角度,她稱之為南唐文化帶給宋代士大夫的“迷思”,即這些借用傳統道德價值觀念對李煜進行的記載與評論暗中卻隱藏著宋代士大夫獨特的文化取向。孫承娟選擇的這條研究進路很值得重視,到目前為止,它在北美漢學界接受度還很高,尤其是針對宋人對唐代文化的歷史重構以及這個重構過程對宋人自身文化所產生的影響。二是關注口頭與表演本身的語境。這條路徑并不是最近幾年的新現象,較早的如魏瑪莎(Marsha L.Wagner)的《蓮舟:唐代流行文化中的詞之起源研究》(TheLotusBoat:TheOriginsofChineseTz’uPoetryinT’angPopularCulture,1984),較近的如田安的《締造選本》,都有關于這個問題的討論。但目前對口頭詩學與表演理論的關注之目的卻不是文化語境的還原,而是替代傳統實證性的歷史文化語境的研究,其實質則與文本的變異有關。“變異”本是文獻校勘的專門術語,這在無論中西方都有悠久的傳統。但目前對變異問題的關注又是與文化相關,主要集中在早期和中世中國歷史與文學的研究,即通過竹簡、碑刻、寫本這些文物來挑戰傳世文本的權威性。不過,這在北美學者的宋詞研究中并沒有實踐,他們更多是將“變異”視為一種理論,引入口頭詩學與表演理論,使后者可以有效地運用。如羅秉恕(Robert Ashmore)的《歌筵散后:晏幾道的詞學與高雅傳統》[8]以及瑞貝卡·多蘭(Rebecca Doran)的《“別是惱人情味”:類型學與柳永詞的情感表達》[9],都是借助歌詞表演這一理論上的預設(3)羅秉恕對歌詞表演過分重視,這其實是一個理論預設,而不是歷史性質的描述。,從而展開對歌詞文本的意義重構,這可以視為對傳世的穩定文本形態的一種挑戰。三是文本語句的獨特理解方式,可以說是一種源自文本意義的“誤讀原點”(4)這個概念是筆者提出的,誤讀在西方學者解讀中國文學中是屢見不鮮的,但西方學者不是提出一個新的解釋即誤讀后就算了事,而是進一步從誤讀這個原點出發,借用現成的西方文學理論進行闡釋,或者由此生發出新的理論。的“放慢理解”,并在此過程中將研究對象轉化為研究理論。如羅秉恕曾用很大篇幅討論晏幾道詞對唐人詩歌的化用,也就是宋詞中的“栝入律”現象。他舉出晏幾道的《臨江仙》(東野亡來無麗句),是對張籍的一首七言絕句(《贈王建》)的栝。張籍這首詩對三位朋友有不同稱謂:將于鵠稱為“于君”,對孟郊稱字為“東野”,而對王建則在名字前加上“白頭”兩字。這被羅氏認為是一種“稱謂的行動”,不同的稱謂指向不同的行動,如對“東野亡來篋笥貧”一句,羅秉恕說:“張籍說孟郊去世后‘篋笥貧’顯得奇怪,因為這個事件對張籍的詩稿沒有任何安全性的影響。顯然,張籍隱含的意思是詩中所珍視的不是作為藝術品的文本,而是作為一種持久友誼維持方式的詩歌贈答行為。”雖然有些過分著實于“篋笥”的表層含義,但這個解讀整體上沒有偏離這句詩的意思。張籍說“東野亡后篋笥貧”,是說無人可與之唱和,所以晏幾道的化用才會是“東野亡來無麗句”,也就是羅秉恕所提取出來的“行動”。“行動”理論的提出過程是對詩歌語句細致而延遲的“放慢理解”造成的:“篋笥”首先被解釋為貯存器,然后再被解釋為所貯存物的代指,最后才被理解為詩歌唱和。類似的,晏幾道對張籍詩句“賴有白頭王建在,眼前猶見詠詩人”的化用是截取每句后五字,這是種一字不易的栝方式。在羅秉恕看來,用于表演的宴會詞會令原詩中的情感因為“王建”是古人名字而不突顯,詞中的“王建”在宴會上指代一位朋友。顯然,我們上面描述的“行動”理論的提出過程不僅是“細致”更是“延遲”的“放慢理解”所造成的。
這種延遲性質的“放慢理解”對研究者理論的運用以及最終的對歷史語境的消解都非常關鍵,也值得格外關注。以往我們籠統地把這種方式稱為文本細讀,但實際上它與重視語言結構的“貼近理解”(close reading)非常不同。首先,它不相信作者具備的“權威”,也就是說它不會以探尋作者的原意為研究指歸。其次,對西方學者而言,讀解中國古代詩歌,翻譯是貫徹始終的,這不僅是語言文字的對譯,還要進行文化的交互理解,因而一定會出現文本意義的重組。再次,由于歷史文化的語境被替代以理論預設的語境,文本細讀所強調的韻律、風格、文本張力、意義模糊(5)模糊(ambiguity)是燕卜蓀在Seven Types of Ambiguity(1930)中提出的一個概念。等要素也就失去了背景與依據,實際上這些反而是研究中國文學的西方學者正要消解的對象。最后是借助“放慢理解”,研究對象本身還會轉變為研究理論的概括,反過來又用于解釋研究對象,借以確立新的經典作品,從而消解傳統歷史與文化批評所建立起來的經典。因此,這種以“強勢讀者”的姿態所展開的“放慢理解”,以目前漢學研究的現狀來看,區別于西方文學研讀過程中以“貼近理解”為特征的文本細讀。這條研究進路歸結到一點就是:突出文本,取消作者。他們所使用的方式則是“札束”式(6)“札束”(sheaf)是德里達提出的概念,即將不同文本語詞某一部分的相似性串聯起來,衍生出一個又一個新的理解。目前北美漢學家如宇文所安、王德威等都擅長運用這一方式。參見Derrida J.,Margins of Philosophy,translated with additional notes by Bass A.,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p.3。地選取相似的語句來作為分析的例證,同時又用拼接文本的形式來展開論述,并最終對經典作品與作家進行意義的再發現。不難發現,今年面市的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研究北宋詞的專著《一歌而已:十一至十二世紀早期中國詞學研究》[10],就是這條研究路徑的一次較為集中的展示。
總的說來,從20世紀60年代算起,北美研究中國詞學已經歷經了足足半個世紀,學者也不下三代。他們在詞學領域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系統,從研究的問題、方法、理論等方面都可以看出其自足而獨立的性質。這倒不是說西方學者拒絕吸收包括中國學者在內的學術成果,而是說這種獨立研究系統的出現必然會蘊藏著產生多層次、多面向的成果的潛能。在北美新一代學者的研究中就能夠見到這樣的趨勢,比如除上文舉出的薩梅伊、白睿偉同師從于林順夫之外,羅秉恕、孫承娟與多蘭則都是宇文所安的門生,其取徑的相類也就不是意外之事了。同時,這個隱藏狀態下的潛能能否轉化為“顯能”并產生更多成果是有待時間來給出答案的。雖然突顯文本的勢頭在當下更為明顯,包括注重還原語境與語言結構分析的學者也關注文本的歷史化,且西方學者又往往能夠利用他們“放慢理解”的方式來生成闡釋的理論,然而,這個路徑有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就像還原歷史語境(其障礙往往是對文獻與歷史更深一步的研究)對西方學者來說還是存在困難一樣,被選擇用于拼接的文本自身的復雜性并不是通過借助中國傳統的文獻學研究成果以及對語言的“放慢理解”就可以完全掌控的,其結果有時會走向反面,即掩蓋了文本的復雜意義。對詞學而言,文本所具有的歷史文化的背景意義很難通過口頭詩學與表演理論消解;即便是運用口頭詩學與表演理論,如果不能從音樂問題入手進行徹底的研究,其最終的結果也必將是終隔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