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超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現代學科意義上的詞學研究經過20世紀數代學人的努力,已成為古代文學研究的“顯學”。近20年來,詞學研究在局部取得了一定的進展,研究格局獲得一定程度的調整。嚴迪昌曾憂心“‘顯學’所‘顯’的是詞學研究中的一個部分……元明詞固是程度不等地空缺研究,清詞研究其實亦是冷寂的”[1]10,目前已有所改觀。但仍存在唐宋詞重復研究,金元明詞研究者隊伍固化,清詞、民國詞、當代詞議題失焦,域外詞尚待開拓,斷代詞學各自為戰等問題。筆者首先認同“詞別是一家”的判斷,以此為基準考慮詞學研究的向度與邊界。從21世紀以來的研究情況看:一方面,在大部分問題上,唐宋詞研究仍然是詞學研究的“原鄉”。不僅唐宋詞是詞體興盛的頂峰,詞學研究方法也從唐宋詞研究中產生。另一方面,詞學研究應該在多重網絡中考察,例如知識網絡、文本網絡、因特網等。
詞體興盛之初,是詩、樂、舞合一的綜合藝術形式。詞樂、詞律、詞譜等均可稱詞學研究中的專門之學。詞體可以“別是一家”也正建立在這些有別于其他文體的內容的基礎上。因此,研究者對詞樂問題一直十分關注。改革開放后最早以詞學研究獲得博士學位的施議對、王小盾所從事的課題都與詞樂相關。21世紀以來,洛地《詞樂曲唱》、劉崇德《燕樂新說》等都出現在2005年以前。《白石道人歌曲》旁譜的研究趨于降溫,且所論整體上未能超越楊蔭瀏等人。而張鳴關于宋詞演唱形式與樂舞的論述,如《唐宋“踏歌”考釋》(上、下)(載《人文科學研究所研究紀要》第61號)、《宋代詞的演唱形式考述》(載《文學遺產》2010年第2期)值得注意。李飛躍的《唐宋詞體名詞考詮》(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版)也多涉詞樂。他立足文獻,從樂曲、歌唱、文本方面對諸多詞學名詞進行過程性描述與還原,考訂細膩。又如董希平多篇論文專論唱詞表演的樂器,頗有意思。不難看出,詞樂研究離不開對音樂領域的涉獵。
2000至2010年,韓國學者中僅金賢珠撰寫《敦煌樂譜和敦煌民間歌辭之間的關系試探》《敦煌舞譜‘南歌子’與樂歌之間的關系研究》來討論詞樂問題[2]。日本學者村越貴代美、明木茂夫、中原健二等人則投入不少精力研究詞樂,其中村越貴代美的研究是將詞樂置于開放的知識網絡研究的范例。她將對雅樂與詞的關系研究結集成《北宋末之詞與雅樂》(慶應義塾大學出版會2004年版)。此外,她又有《姜夔の「凄涼犯」に見る犯調について》(載《お茶の水女子大學中國文學會報》第20號)談詞樂中的犯調問題;《姜夔の楽論における琴楽》(載《風絮》第2號)、《「魏氏楽譜」中の詞について》(載《風絮》第5號)討論樂論與樂譜;《南宋の詞學と琴》(載《慶應義塾大學日吉紀要人文科學》第19號)談樂器;《「韓熙載夜宴図」の時代と音楽シーン》(載《風絮》第7號)論述圖畫與音樂。可算是以音樂為抓手,跨學科織就一張網羅詞樂周邊問題的知識網絡。
文學學者的詞樂研究實際上很少得到音樂界認可。秦洛在《宋代音樂研究文論集》(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6年版)總序中提到,文學界的詞樂研究有隔靴搔癢之嫌,而音樂學界難以從聲情、韻律等方面理解詞文本。我們討論詞牌聲情也總是從文本到文本,而很難從音樂的角度介入。
事實上,不光是詞樂研究如此,我們似乎還放棄了更大的空間。詞樂在南宋以后,載體功能弱化,樂譜失傳。明清人以曲唱詞也當屬詞與音樂關系的問題。甚至當前流行歌壇、民間樂手以新譜之曲唱詞,都是詞學可以關注的、不應放棄的“疆域”。對此,宋秋敏的《唐宋詞與流行歌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做了有益的嘗試,但也非全從音樂角度考察,而較多涉及文本。受知識結構限制,大部分同仁無法順暢地介入詞樂探索,幸而越來越多的青年學人重新關注唐宋詞樂問題。如何立足詞學去觀察詞與音樂的關系,仍值得思考。
就算不跨一級學科,在中國語言文學學科內,研究門檻依舊存在。我們知道詞韻是探索詞律不可或缺的,但題目類似“×代×地詞人用韻研究”或“××詞韻研究”的論文卻多為語言學學者所寫,歷代詞、詞籍成為他們研究的語料。又如探討詞的修辭技法時,語言學學者也有先天優勢。詞學學者分析作品常用的修辭格有比喻、擬人、用典等,諸如列錦、示現等非常見修辭格則較少討論。吳禮權撰寫了系列論文,如他在《語言學研究集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輯、第13輯先后發表的《宋詞“列錦”結構模式的繼承與發展》《明清詞“列錦”結構模式的發展演進考察》,考察宋詞、明清詞的列錦辭格。語言學研究成果當然可以為我所用,但不同學科關注的問題域有別,詞學學者若熟練掌握這些“武器”,或可發揮更大效能。即便受過中文專業訓練者,仍然遺失了不少“武器”,可知拓展知識網絡仍是提升研究能力之必需。
回到詞學本身,詞譜、詞律之學亦堪稱絕學。田玉琪的《北宋詞譜》(中華書局2018年版)無疑是該領域的重要成果之一。近年來,田玉琪、江合友、昝圣騫等在詞體聲律之學上都有貢獻,且依托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詞體聲律研究與詞譜重修”,團隊作戰。這對培養專門之學的研究隊伍、推動其研究進展都相當有幫助。萩原正樹是當前最關注詞譜之學的日本學者,其研究主要圍繞《欽定詞譜》及日本詞學家森川竹磎展開,早期的其他研究也多與詞律相關,近年著有《森川竹磎「詞律大成」本文と解題》(風間書房2016年版)、《「詞譜」及とび森川竹磎に關する研究》(朋友書店2017年版)。
據前引金賢珠綜述,2000至2010年間,韓國學者幾乎沒有詞律、詞體問題的討論。可見專門之學準入門檻之高,詞譜、詞律之學并不容易進入,專門之學還是有待專門之人。而專門之人亦該“開眼看世界”,不應只關心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古代文學領域的方法熱、理論潮中,詞學研究幾乎都沒有缺席,有些方法比如定量分析等還曾開風氣之先。近年來古代文學研究借鏡傳播學、文化學、社會學等方法,詞學領域也頗有一批相應的成果。目前,古代文學兩個研究熱點是寫本研究和域外漢籍。筆者以為,基于這兩種研究視角,可以嘗試詞學研究的時空延展,打造通觀的“全息網絡”。
首先從寫本研究看時間維度的延展。寫本研究對詞學影響有限,原因是:詞學研究對象除唐五代詞與寫本有聯系外,其他皆是刊本時代的產物。但其文本研究、文本與經典的再分析值得借鑒。
唐宋詞的經典化已完成,對于經典詞篇的釋讀如何打開新的思路?細致分析詞作的篇章結構,是過去20年文本研究領域值得注意的。陳滿銘《詞林散步:唐宋詞結構分析》(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版)用文章學方法分析詞的結構,可備一格。陶文鵬等《唐宋詞藝術新論》(南開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中《論稼軒詞章法結構的創新》《唐宋詞起、結與過片的表現技法》等篇更是直指詞的文本結構特點,給人啟發甚多。起結之法,唐圭璋先生在《論詞之作法》已提及,但后出轉精。而我們對詞的文本研究尤其是詞的藝術研究仍有進一步深入的必要,文本細讀或許會有令人驚喜的發現。
宋代以后的詞作,經典化過程幾乎都未完成。金元明詞選本仍不夠豐富,清詞、民國詞更是尚未有全集問世,其文本全貌的描摹尚有待將來。所以,研究宋以后的詞文本,披沙揀金顯得尤其重要。只有對單篇作品、個體詞人系統摸過底,才能挑出璞玉,進行后續的琢磨、雕刻。
但是歷代詞畢竟數量眾多,如寫本研究般討論文本間性就有了可能。當唐宋詞經典在后世作品中得到延續、發生變化,將產生更多的話題。韓立平的《張志和〈漁歌〉引發的“風波”——談宋人對文學經典的改編》(載《古典文學知識》2010年第7期)正是在斷代中討論經典改變和文本衍生問題。如果將時間下限不斷下探,想必還會有新發現。朝鮮與韓國詞也是如此,如朝鮮李朝李承召、姜希孟、申光漢等十多人仿擬李齊賢的《巫山一段云》“瀟湘八景”詞,參與人數之多,持續時間之久,值得探討。當然,此等命題并非詞學獨有,其他文體都可能產生。在討論文本問題時,詞與其他文體并不能截然兩分。更何況,小說、戲曲中有寄生詞,詞中也有栝其他文體的作品。
若以通觀視角看詞的文本結構,詞調本身的穩定性和內部起結承轉、節奏聲情等的非穩定性也值得思考。時間延展可以讓我們看到更多斷代研究看不到的問題。若再加上空間維度,文本研究當有更豐富的內容。葉曄《明詞北方圖景與“南詞北進”的通代考察》(載《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提出“南詞北進”問題,發人所未發,尖新深細。沿著該問題,若從文本研究來看詞的流動,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空間的延展更不僅限于中國,日、韓、越諸國都應是我們的考察范圍。
而域外漢籍研究正是空間延展的推手。其實在幾種詞全集編纂時已用到了域外漢籍資料,周明初重編《全明詞》時就使用了不少日藏明人別集。宋詞最近最大的輯佚成果,當推佘筠珺從日藏宋本《新編通用啟札截江網》中輯出的140首佚作[3]。彭國忠《唐宋詞與域外文化關系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設“唐宋詞樂詞調傳入日本朝鮮”專章,其文獻來源《大日本史》《高麗史》也是域外漢籍。撇開文獻不談,域外詞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番新風景。其實老一輩學者頗重視域外詞,如夏承燾先生編《域外詞選》(書目文獻出版社1981年版),張珍懷先生有《日本三家詞箋注》(黃山書社2009年版)。而我們現在除輯佚之外,對域外詞、域外詞籍的關注并不充分。國內學者的相關專著以朝鮮半島為主,如李寶龍《韓國高麗詞文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楊焄《域外漢籍傳播與中韓詞學交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王進明《朝鮮詞文學傳播與創作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而日本、越南詞的研究僅見單篇論文或學位論文,其實詞學界也可以且應該多關注該領域。
域外漢籍的視角給我們帶來些什么呢?一是提供新材料。除中國詞籍的朝鮮本、和刻本之外,域外文人的詞作、詞話都是我們過去較少關注的。韓國學者柳己洙編有《歷代韓國詞總集》,據悉他最近將在中國出版《全韓國詞》,而日本、越南詞的全集修纂則未聞啟動。但保守估計,域外詞有近萬首,自有研究價值,比較困難的是深入了解其文化背景和及時掌握當地研究動態。二是啟發新視角。域外詞提供了空間比較的角度。如韓國詞有不少作于詞樂漸失、詞譜未成的時代,其句子、節奏有時與我們的閱讀習慣相抵觸。日本在平安時代就有詞作,當時的詞與唐五代文人詞淵源深厚。這些作品與中國本土詞作有何異同,相信可以比出新話題。三是豐富文本網絡。葛兆光主張借助異域的眼睛回望中國,或可在詞學研究中進行嘗試。例如經典詞作、詞人在文本網絡中如何被借鑒,如何被重新詮釋。楊焄的《韓國歷代擬朱熹詞探微》(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已有嘗試,還可以繼續深入探索。
不論是時間的延展,還是空間的拓寬,都擴大了文本的網絡,讓更多問題在龐大的文本網絡中照見別樣的“容顏”。實際上,文本網絡還應該涉及文體競合、不同藝術門類的文本關系等。總之,就是多準備不同的鏡子,在比較中摸索詞的邊界,在模糊空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現代詞學建立以來,不少研究者集中關注個別詞人、詞派。雖有益于細節描述,卻容易造成詞學研究內部條塊分割,缺乏整體觀照。近年來雖有所改觀,但問題仍然存在。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網絡發達之前,文獻獲取困難,又缺乏大量文本檢索處理的技術,學者自然分身乏術。如今網絡普及,且作為人文研究重要補充的“數字人文”來勢洶洶,很可能左右未來學術走向。詞學如何因應越發強勁的數字人文?數字人文正是筆者所說的多重網絡之一,要關注物理存在的網絡與詞學研究的關系。
需要強調的是,數字人文并無取代傳統研究方法之意。傳統研究反而是數字人文的基礎,沒有傳統的文本整理、年譜資料、研究索引,數字人文就是無本之木。雖然涉古專業早已運用數字化資源,數字人文的推廣卻仍多阻滯。設若數字人文的方法有用,詞學研究就理當預流。下面略陳詞學研究與數字人文結合的相關問題。
第一,建設詞學檢索庫。檢索系統是近30年來最為學界熟悉的數字化研究工具,詞學界首個全文檢索系統是張成、曹濟平先生于1991年研制成功的“《全宋詞》電子計算機檢索系統”。雖已難見其蹤跡,卻足見詞學研究者與數字化、信息化結合之早。1999年底由上海人民出版社、香港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推出的《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實現了超大規模文本的全文檢索及文本可視化。后來的幾種常見古籍數據庫也具備該功能。這些都深刻影響著當前的古代文學研究。但它們的數據過于龐雜,且沒有收錄近代以來的詞學研究論著。如果能建立一個包含歷代詞籍、各時期研究論著、音頻視頻資料等內容的詞學全文檢索庫,將更具針對性、專業性,研究也將更便捷、更高效。但目前看起來,難度較大。一是受知識產權限制;二是受工作量制約。前者顯而易見,不必贅言。至于后者,統合研究文本的工作量極大,需要有團隊通力合作。紙本時代,唐圭璋先生以個人力量尚且可以編成《全宋詞》《全金元詞》《詞話叢編》;數字時代,建立詞學全文檢索庫并無技術困難,難在材料數據化耗時耗力。但如果團隊作戰,仍有先例可循。哈佛大學、北京大學等研發的“中國歷代人物傳記資料庫”(CBDB)積十數年之功,已累積了42萬條人物傳記資料。我們現有的條件難道比CBDB草創之初更差嗎?其實近年來,僅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就已支持了眾多包含數據庫建設的項目。如果有人能效法包弼德建構CBDB,將詞文本以及周邊各類資料整合建成詞學全文檢索庫,必然澤被學林。
第二,善用新技術。信息技術急速發展,讓我們坐擁海量網絡資源、工具,但是如何善加利用?數字人文介入詞學研究,王兆鵬教授有較為成功的示范。他和肖鵬借Google地球的地貌圖分析范仲淹《漁家傲》(《范仲淹邊塞詞的現場勘查與詞意新釋》,載《文藝研究》2017年第2期)、辛棄疾《菩薩蠻》(《宋詞的深度閱讀與現場還原》,載《中國文化研究》2016年冬之卷)等單篇詞作,確定詞作的創作現場,幾可為定讞。如果沒有這種可視化技術,就只能實地勘查,費時耗力。
又如CBDB可查詢歷史人物的社會關系,并提供可視圖,在人物關系研究方面提供了新的研究模式。徐永明、劉京臣等人的研究都有很好的示范。若將它用于詞人群體、詞派的研究,可以清晰反映詞派成員的地理分布。萊頓大學魏希德開發的網絡平臺Markus與CBDB可實現人物數據關聯。該平臺可進行中文古籍的半自動斷句,提供初步的標注文本,輔以人工校正,可大幅提高古籍整理效率,妥善運用或可對詞評、詞序跋等文獻整理工作有所幫助。
其他網絡資源還有很多,只要多發現、多嘗試,甚至主動參與研發,獲得更多適合詞學研究需要的新工具并非癡人說夢。
第三,更新研究理念。數字人文研究終究只是輔助手段,短期內不可能取代傳統研究,不會置傳統詞學于無用武之地,其技術門檻、適配度問題也可能是我們開展此類工作的障礙。重要的是我們是否能及時更新研究理念,正視技術革命帶來的沖擊和挑戰。正如文學研究需要小學、史學、哲學等知識,數字人文或將成為傳統人文研究所需要的另一種新知識。我們既然熟悉中國知網、《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等資源,CBDB、CHGIS(中國歷史地理信息系統)等數據庫也可以是我們的研究手段,GIS、Markus等軟件、平臺也可以成為類似傳統研究的索引、字典之類的工具。轉變思路,用數字人文的手段輔助傳統詞學研究,一定能發現更多學術生長點,解決更多新問題。
我們是成長在網絡時代的研究者,技術的發展不容忽視。但技術取代不了閱讀與思考,只有在傳統研究的基礎上,技術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詞學研究究竟如何因應時代的發展趨勢,還值得繼續摸索、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