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死群”里現生機，迷茫的青春有愛護航

吳云香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比耸巧鐣蛣游?，喜歡做事有個伴。比如約會、約飯、約電影……時下，又有一種新型邀約，就是約死！這種約定實在令人毛骨悚然，絕不值得嘗試，也不應該嘗試。

90后高材生王偉誤打誤撞進入了“約死群”。那時的他初出茅廬，在社會上碰得鼻青臉腫，自殺的念頭不時冒出來。進入“約死群”后，他又經歷了哪些驚心動魄的時刻，他還好嗎？前不久，王偉向本刊記者講述了他的心路歷程……

“禿窮畢現”的90后，何以解憂？

王偉1994年生于貴州省一個偏遠山區，父母均在家務農，家中還有一個小他五歲的弟弟。童年清苦的生活讓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努力讀書，走出大山！他以一種頭懸梁錐刺股的精神刻苦學習，就連寒暑假除了幫父母干農活之外也沒有任何娛樂，全部投入到學習中去。功夫不負有心人，2012年王偉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他感覺光明的前途已經到來！

由于學業成績出色，老師建議王偉攻讀碩士研究生?？墒羌依锏慕洕鷹l件實在堪憂。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他一入大學就早早開始了勤工儉學，在食堂幫忙打飯、去圖書館整理圖書、做家教、做課題……思量再三，王偉拒絕了老師的好意，決定先工作養活自己和家人。

2016年，王偉大學畢業，過五關斬六將，順利進入一家銀行工作。終于不用再做窮學生了！可是，迎接他的，是比在大學更加辛苦的生活。

由于單位不提供員工宿舍，王偉只好租房住。每到畢業季，北京的租房市場都異?；鸨?，更何況繁華地段工作單位附近的房子？為了省錢，王偉只好租了偏遠地區一間10平米左右的地下室，距離單位通勤時間單程地鐵就要1小時。

王偉一開始從銀行柜員做起。銀行在他眼里本來是“鐵飯碗”，可入職之后他才發現這個飯碗很不容易，因為柜員也有拉存款和貸款的壓力?？吹酵谶M入的小伙伴輕輕松松超額完成目標，自己往往連基本的存貸目標都達不到，王偉著急、上火，每月月底的那幾天嘴角都長滿了水泡，晚上也開始失眠。

禍不單行。父親在老家修剪果樹時從樹上掉了下來，右腎受到嚴重傷害，基本喪失了勞動力。這意味著，以后弟弟的學費和生活費，也要交由王偉來負責。

為了節約生活成本，王偉從二手平臺淘了電飯煲等簡易家用電器自己做飯，同事、同學組織的飯局也不敢參加，擔心自己AA不起，也還不起這份“人情”。2017年10月的一天，同事徐錦鴻獲得了季度業績之星稱號，非要請大家吃飯，王偉這才不得已赴約。然而這次飯局讓王偉徹底心理失衡了……

席間，服務員給每人發了一套工具，有長柄斧、長柄叉、圓頭剪、鑷子、釬子、小匙……“吃飯用筷子勺子就夠了，上這些做什么？”王偉嘀咕了一句。“先生，這是‘蟹八件。”服務員帶著職業笑容回答道。王偉一陣臉紅，旁邊的同事笑著說：“王偉，你是第一次吃帝王蟹和大閘蟹吧！今天錦鴻請客，不用客氣！”

王偉勉為其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容。他想起之前網上盛傳一篇文章《我奮斗了十八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確實，他奮斗了十八年才能和他們坐在一起吃飯，然而根本吃不到一起去……

他坐在餐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在同事們的談笑風生中，他知道了，請客同事徐錦鴻業績那么出色，不是他主動出擊的結果，而是由于他的父親是生意場上的名人，不需要打招呼，就有人主動上門來找他洽談業務;一位同事剛剛換了一輛路虎，是因為覺得奔馳開起來不夠爺們;還有一位同事要結婚了，雙方父母購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作為小夫妻的新婚禮物，盡管兩家在京各有兩套房子……

王偉在這一刻深深感受到了貧富差距的存在。他第一次覺得活著真沒有意思！隨后他的耳朵里飄來了椰子鞋、綠水鬼這些他聞所未聞的東西，他雙眼迷離，喝醉了……

酒醒后的王偉發現自己被同事送到了一家賓館。他橫七豎八地躺著，軟軟的大床前還有一個超大浴缸，目測房間是他居住地下室的三四倍！陽光照耀進來，王偉忍不住捂住臉哭了：這住宿一晚，要多少錢？

工作壓力和生活壓力一起襲來。接下來的日子，王偉的發際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不斷提高，不久他發現自己已經是“地中海”發型了！人一下子老了10歲！

一天在單位食堂，一桌人正吃午飯，一位領導開玩笑：“90后也進入脫發大軍了！跟我們60后學學保溫杯里泡枸杞吧！”一位鄰座的同事說：“脫發又不稀奇！你沒聽說最近流行一個新詞嗎，叫‘禿窮畢現，就是又禿又窮……”

敏感的王偉以為他們在嘲笑自己，惱羞成怒的他憤懣地將餐盤里的剩飯剩菜向對面的兩位領導潑了過去，當天他就被開除了……

之后的生活無比窘迫。由于被開除的“黑歷史”，王偉找工作處處受挫。何以解憂？王偉無意中在上網時發現了QQ約死群，他入了群，發現想赴死的不止他一人。他想，黃泉路上，有人作伴，也是極好的……

原來，死亡真的只是單程票

每天，約死群里都有大量的信息。每個人各有各的理由。有人是因為失戀，多次挽回女友依然無果;有人是因為深陷網貸，每天的催賬電話猶如催命符;有人是因為身患絕癥，求生不能……王偉在網絡世界里找到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他甚至開始覺得，相比之下自己的處境還不算太糟糕，還沒有到必須死亡的邊緣。

為了避免被家人發現端倪，王偉借口春節期間單位加班有加班費，沒有返回老家。他還狠狠心給父母弟弟包了一個2000元的紅包，這意味著接下來的生活更加艱難了。除夕夜，萬家燈火，到處都洋溢著過年的歡樂氣氛，王偉以一袋老壇酸菜牛肉方便面加一個荷包蛋打發了過去，心中不免凄涼。

2018年3月的一天，一個名叫“滄海一笑”的網友加王偉為好友，問他：“兄弟，約嗎？”王偉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就問約什么。“兄弟你搞笑吧，進群的不都是約死的嗎？”經過聊天，王偉知道“滄海一笑”也是一名90后，高中畢業就外出打工，后來嘗試創業，開過大排檔，擺過早點攤，也出過夜市，可是都失敗了?！鞍謰尳o我創業的錢都糟蹋得差不多了，我也不好意思繼續啃老了?！?/p>

“你好歹還可以啃老，還有爸媽給你做后盾呢。我的背后空無一人。爸媽都覺得我大學畢業就有出息了，是人上人。實際呢，窮屌絲一個！”

“滄海一笑”在湖北，想約王偉在江邊一起燒炭自殺。王偉囊中羞澀，北京到湖北的車票太貴了！

“你真沒勁！都要死了，還在乎這點路費！”這句留言一蹦出來，“滄海一笑”的QQ頭像就變灰色了，看來是下線了。王偉自嘲：呵呵，窮人嘛，即使是死亡，也要能省則?。?/p>

沒過幾天，王偉在約死群看到了網友大量的討論：原來，“滄海一笑”真的燒炭自殺了！還有兩個網友和他一起赴死。他登陸百度，也發現了警方的報道。曾經和自己在網絡聊天的活生生的人，轉眼陰陽兩隔，成為一具冰冷的尸體，王偉不覺身體發冷。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恐懼。接下來，他徹夜無眠，即使僥幸睡著，也經常做噩夢。長時間離群索居，又不敢和父母親朋聯系，他迫切地想和別人聊聊。

三天后，王偉忽然發現“滄海一笑”的QQ頭像亮了！還發來了一句“在嗎？”“難道有鬼？！”他嚇了一跳。“不可能！難道是他沒有死？”

王偉戰戰兢兢地回了兩句：“你是誰？你還活著？”

對方道明來意，原來這是“滄海一笑”的父親。他姓李，“滄海一笑”李一鳴是他的獨生兒子?！耙圾Q一聲不吭地走了，我想不通為什么。所以我找人破解了他的各種密碼，想看看他生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隔著屏幕，王偉似乎感覺到了李叔的悲傷。“一鳴他媽聽到噩耗，高血壓發作住院了，我一邊照顧，一邊跟警察料理一鳴的事，一夜白了頭，眼淚都要流干了……”

王偉害怕了：李叔找他，是不是覺得他是李一鳴自殺的幫兇？這是興師問罪來了吧？！“他約我一起自殺我沒答應！不是我逼他自殺的！”王偉發完這一句趕緊退出了QQ，心撲通撲通亂跳。

他在地下室踱來踱去，像無頭蒼蠅一樣。李叔會不會來找他？警察會不會來抓他？李一鳴的魂魄會不會想方設法來報復他？……

又是忐忑，又是心驚，又是懊惱，還有一點好奇：李叔到底有什么目的？過了很久很久，王偉鼓足勇氣又登陸了QQ，果不其然，李叔給他留了很多言，用的還是語音。

蒼老的聲音傳來，王偉聽得一陣心顫。李叔說自己不是來問責的，就是來了解兒子的。他看了兒子近期的聊天記錄，才知道兒子的沉默寡言背后原來背負著這么沉重的心理負擔。父母永遠是子女的堅強后盾，即使兒子創業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也不可怕，怕就怕兒子想不開，最后讓白發人送黑發人！生活沒有過不去的坎，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李叔的聲音帶著哭腔：“人死不能復生，我才50歲啊，一鳴就再也回不來了！”

誰的青春不迷茫，活著就有希望

一向自詡男子漢的王偉也撲簌簌落下淚來。曾經，他覺得死亡才是唯一出路，可是死亡并不能解決問題，相反還給家人帶來無盡的痛苦！他一邊哭一邊飛快地敲著鍵盤，竹筒倒豆子一般向李叔傾訴：雖然我一直在想哪種死法更體面、更省錢，其實真的還是不想死??！? 發完消息，王偉又覺得自己可笑。兩人素昧平生，自己的心事又與李叔何干？

讓王偉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晚上12點，李叔給他回復了消息。原來這一天他安葬了兒子，一直忙到很晚。“捧著兒子的骨灰，我的心像鈍刀子割肉一樣地疼……年輕人，死亡真的只是單程票，沒有返程票。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堅強地挺過去！”

在李叔的鼓勵和勸慰下，王偉打消了自殺的念頭，退出了約死群。得知他現在生活困難，李叔轉了一筆錢給他，預祝他求職順利。王偉把地下室打掃干凈，洗了澡，換上干凈的衣服，重新開始了新生活。他決定先就業再擇業，盡快解決生活自理問題。昔日的高材生，開始從一家超市的收銀員做起。

拿到做收銀員的第一個月工資，王偉激動地向李叔匯報：“李叔，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悄盐覐乃劳龅倪吘壚嘶貋?！”李叔也很激動：“你過得好，我也覺得自己的生活多了點意義！”

是金子，在哪里都能發光。沒過幾個月，做事麻利、思路敏捷的王偉就被提拔為收銀組主管，工資也漲了一大截。作為獎勵，超市還為他提供了單身宿舍，這下他的居住環境大大改善了，也不再失眠了。他為父母和弟弟寄去一筆錢改善生活，被親人需要的感覺真好！

這時，在王偉的心里，李叔也漸漸成為他的親人。他給李叔發了感謝紅包，但是李叔沒有收，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如果一鳴活著的時候也有人拉他一把就好了！”

聽者有心：自己能做點什么呢？王偉又添加了約死群，他決心做一名約死群里的勸生者。

王偉把自己求死——怕死——求生——獲新生的心路歷程整理成文章發布在約死群，沒想到引起軒然大波，各種冷言冷語不斷?！靶值?，你怕死別攔著別人??！”“兄弟，你是名牌大學高材生，你可以翻盤、逆襲、裝成勵志榜樣，我們就是小螻蟻啊！”甚至還有人質疑，“你不會是李一鳴的替身吧，他根本沒死？”“李一鳴的爸爸逼你的？”

王偉一開始試圖解釋，結果越描越黑?！疤吡怂?！”“踢了他！”為了“凈化”群里環境，王偉趕緊下線了。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王偉氣憤不已。自己何必多管閑事呢！可是一想到李一鳴，想到李叔，王偉就覺得自己還有未盡的義務。

之前在群里“潛水”時，王偉曾經有幾個私下聯系的“約死好友”。他決定單線聯系。他給每一個“約死好友”發了消息，問：“在嗎？”

陸陸續續有人回復他，討論的當然還是自殺的事。王偉不再一開始就義正言辭地勸說對方不要自殺，而是耐心傾聽對方的苦惱。他發現，不少人有自殺的念頭，其實并不是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而是因為他們缺乏傾聽者，缺乏關懷，哪怕是來自陌生人的關懷！

在王偉的努力下，有兩個小伙伴都打消了自殺的念頭。王偉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能挽救一條生命就要挽救一條生命！

當然，也有人鉆進了牛角尖一意孤行。2019年6月6日，有個名叫“孤獨者”的河北網友留言，想與王偉來一個“死亡之約”。她說這一天聽起來“很吉利”。自己身患抑郁癥，只想解脫。她想到小區附近的和平大廈跳樓自殺。王偉極力勸阻，卻發現對方下線。情急之下，王偉撥打了110。河北警方接到電話后，通過QQ確定了“孤獨者”的地址，提前部署，最終成功挽回一個年輕的生命。

時間久了，王偉愈發覺得死亡教育和生命教育同樣重要。讓人欣慰的是，目前在百度搜索“自殺”，首先彈出來的頁面是全國24小時免費心理咨詢，“這個世界雖然不完美，我們仍可以治愈自己?！睘榱烁玫刈鲆幻皠裆摺?，王偉利用業余時間考取了國家心理咨詢師資格證，在一些網絡平臺開設了符合規定的個人賬號進行心理知識傳播。生活不易，讓我們珍惜僅有一次的生命，且行且珍惜！

編輯/張小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