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 南京 210029
口瘡病即西醫中的“口腔潰瘍”,是一種發生于口腔黏膜的潰瘍性疾病,多見于舌腹、頰黏膜、前庭溝、軟腭等部位,潰瘍大小不等,呈圓形或橢圓形,邊緣紅腫,附有黃白內凹的薄膜,或有破潰,發作時疼痛明顯,部分患者反復發作,嚴重時可影響日常生活,臨床多見于慢性消化系統疾病的患者。口瘡病中醫又稱口糜、口瘍、口疳、口破等,其病名首見于《素問·氣交變大論》“歲金不及,炎火乃行,生氣乃用……民病口瘡”和《素問·氣厥論篇三十七》“膀胱移熱于小腸,鬲腸不便,上為口糜”[1]。后世醫家對于口瘡病認識更為深刻。隋代巢元方[2]《諸病源候論》云:“時氣口瘡候,發汗下后,表里俱虛,而毒氣未盡,熏于上焦,故喉口生瘡也。”唐代王燾[3]在《外臺秘要》中提出了“天行口瘡”和“石發口瘡”;明代薛己[4]在《口齒類要》中指出口瘡的臨床表現有“口唇生瘡,口內無皮狀,口舌糜爛,唇舌生瘡……”;朱橚等[5]醫家在《普濟方》中則提出了“口舌瘡”的概念。
關于口瘡病的病因病機,從古至今已有較多醫家加以分析。隋代巢元方認為其病機為“心脾積熱”,元代朱丹溪提出“中焦氣虛”,明代王肯堂參詳“外寒致病”,清代薛雪指出“內生寒邪”等[6]。現今王麗等[7]總結了國醫大師周仲瑛教授臨床診治口瘡病的經驗,認為口瘡病多見“氣陰兩傷”之證候,提出“臟腑不足”為其病因,“中虛邪犯”為其病機。
陸為民教授為江蘇省中醫院主任中醫師、南京中醫藥大學博士生導師,師從國醫大師徐景藩教授,陸教授從事中醫臨床近三十年,擅長治療脾胃病,對口瘡的治療有獨到見解。陸教授認為,脾胃為氣機升降之樞紐,氣血生化之源,若脾胃氣機阻滯,血行不暢,則郁火難降,運脾可助氣血流暢,則壅滯可除,能通能降。口瘡的出現,或因外感或因飲食不當、七情內傷,口瘡破潰之處留有火熱之邪,閉于口腔內則易生郁火,氣郁不得宣發,火熱之邪搏結于口腔,發病時灼灼不能進食,影響水谷精微的攝取;或反復致病,脾虛納差,飲食不節,影響水谷精微消化吸收,出現反復口瘡難愈、納谷不香、四肢乏力等癥狀。因脾胃為后天之本,五臟六腑的陰陽失衡會影響中焦運化,口瘡病的發生發展可以反映出脾胃功能,也是各臟腑正邪斗爭的外在表現之一,每因氣滯、痰飲、瘀血的影響,中焦失衡,運化功能受礙,脾胃升清降濁功能受阻,火熱易盤踞于口腔,不得宣降濁熱之邪,郁而化熱,發為此病。健運脾胃,恢復中焦功能和氣機升降司職,則口瘡可平。口瘡病的病因有外感內因之分,參照八綱辨證,可將其臨床證候大致概括為四個方面:外感風熱、膽胃郁熱、脾胃氣虛、陰虛濕熱。筆者有幸跟師左右,茲就陸教授臨床應用運脾通降法治療口瘡病的經驗介紹如下,供同道參考。
患者詹某,男,22歲,2018年8月3日因“發熱后出現口腔潰瘍1周”就診。患者因1周前不慎受涼出現外感高熱,體溫最高39.1℃,自行服用退燒藥后熱退,繼而出現口舌生瘡,舌邊及兩側頰黏膜多發潰瘍,瘡面紅白,大小不一,吞咽時咽喉明顯灼痛感,聲音輕微嘶啞,自行噴灑西瓜霜無緩解,納寐欠佳,二便調。刻下:扁桃體2度腫大,舌質淡尖紅,苔薄黃,脈浮數。中醫診斷:口瘡病,辨證為外感風熱、邪毒壅滯,治當疏風清熱、運脾通降。處方:甘草6g,桔梗6g,炒牛蒡子 10g,重樓 10g,升麻 10g,蟬蛻 6g,連翹 15g,丹皮10g,白及 3g,白僵蠶 10g,川牛膝 10g,黃連 3g,淡竹葉10g。共7劑,水煎,日一劑,分次頻服,囑含漱3~5分鐘后再咽下。患者服藥7劑后口腔潰瘍明顯好轉,扁桃體腫大不明顯,囑患者清淡飲食,多飲水,攝食蔬菜水果。
按:《素問·氣交變大論》指出,氣候變化會導致口瘡的發生,六淫邪氣皆可為因。時值夏月暑熱時節,患者外感高熱后火熱之邪上沖心脾,外感邪熱,邪正相交,搏于咽喉,故發為口瘡。雖然風熱搏結于咽喉,關乎外邪,法當解表清熱,但此邪熱痹于咽喉,發為口瘡實邪,故而氣機已受阻礙,升降失常,灼熱之邪郁滯于上,正所謂“脾氣通于口”,疏風清熱同時治以運脾通降,有利于改善癥狀。方中藥用升麻、蟬蛻宣暢氣機,桔梗、甘草、牛蒡子利咽化痰,痰祛則氣機通暢,此為“通”;僵蠶入胃經,疏風化痰散結,助清熱化濕,能升陽中清陽,運脾降胃,脾得升則胃自健,此為“運脾”;重樓、連翹、黃連清熱解毒,牛膝、竹葉藥性趨下,淡滲利濕,有引火下行之功,此為“降”。此外,方中白及藥性和緩,收澀斂瘡,可固守正氣,顧護消化道黏膜,故此方既去邪亦不傷陰。《素問·至真要大論》中病機十九條云:“諸熱瞀瘛,皆屬于火。”此外感風熱,氣血壅滯于口,發為口瘡,故臨床見風熱病,加一兩味涼血活血藥,血脈通降是為良計。因此,陸教授指出既為風熱,當考慮“治風先治血,血行風自滅”,加丹皮涼血活血,邪熱自除。
患者靳某,女,72歲,2018年8月3日因“口腔潰瘍反復4年,加重1個月”就診。口腔潰瘍反復發作,時輕時重,舌邊散在紅白潰瘍,未見明顯破潰,口角亦有少許破潰,舌澀,平時脾氣較急躁,晨起偶有口干口苦,納欠佳,飲水不多,大便偏溏,日行1次,小便可,夜寐欠安,舌淡紅,苔薄黃膩,脈細澀。既往有慢性萎縮性胃炎病史,膽囊切除術后5年余,空腹血糖偏高。B超檢查示膽囊切除術后、甲狀腺結節。西醫診斷:1.復發性口腔潰瘍;2.慢性萎縮性胃炎;3.膽囊切除術后狀態。中醫診斷:口瘡病,辨證為膽胃郁熱、肝郁脾虛,治當清泄膽熱、運脾通降。處方:郁金10g,石菖蒲10g,陳皮 10g,法半夏 10g,茯苓 15g,茯神 15g,黃連3g,姜竹茹 10g,炒枳殼 10g,炒僵蠶 10g,姜厚樸 10g,熟大黃3g,金錢草15g,烏梅炭15g,沉香曲3g。共14劑,水煎,日一劑,分三次飯后服。
2018年8月17日復診。患者訴舌澀、口腔潰瘍改善,加茯神至30g,炒雞內金10g。續服14劑,口瘡未再新發,后續中藥繼續調理脾胃。
按:復發性口腔潰瘍是一種常見的口腔病變,研究發現,全球口腔潰瘍患者中,超過50%為復發性口腔潰瘍[8]。口瘡病反復發生與脾息息相關,脾氣虛則濕熱郁內,伏邪不愈。陸教授指出,患者口瘡出現于膽囊切除術后,膽囊切除導致膽汁疏泄功能失常,氣機滯澀,中焦水谷運化失常,郁而化熱;膽為肝之余氣所化,肝氣失于約束,日久精氣虧虛,虛火上炎,膽經之郁火上擾心神,致使患者失眠急躁。對此,陸教授治以清泄膽熱、運脾通降之法,以“黃連溫膽湯”為主方加減,方中二陳之義利濕化痰,是為“運”;枳殼、郁金、菖蒲開竅宣暢氣機,是為“通”;僵蠶、枳殼,厚樸、大黃,一升清陽一降濁陰,在此用熟大黃,酒炙可行氣散結,中焦樞機得以調節,郁熱自消,是為“通降”;金錢草清肝膽郁熱,烏梅炭既可斂瘡固澀,亦有祛腐生新之用,一舉兩得,炒炭可助入血絡、理血和營。陸教授臨床常以“黃連溫膽湯”加減治療此證型的口瘡病患者,基礎疾病以反流性食管炎、膽囊切除術后腹瀉、消化性潰瘍等較為多見。病于里而形于外,舉一反三。
此則驗案中,陸教授又提到“心脾同受邪”之觀點。心脈布于舌上,舌為心之苗,心脾感受邪熱,則熏蒸上泛口舌,發為口瘡。宋代王懷隱[9]所著《太平圣惠方·卷三十六》中云:“夫口者,脾脈之所通,舌者,心氣之所主。若經絡否澀,氣血壅滯,則生于熱,熱毒之氣,在于臟腑,搏于心脾,蘊熱積蓄,日久不能消散,上攻于口舌,故生瘡久不愈也。”
患者季某,女,48歲,2018年5月18日因“口腔潰瘍反復2年”就診。反復發作口腔潰瘍,黃白相間,散在于口腔兩側頰黏膜,口服復合維生素片、涂擦蜂膠膏未見明顯改善。三餐規律,偶有胃納不佳,平素進食油膩則容易便溏,易疲勞倦怠,月經量少半年,近來大便日行2次,大便偏干,既往有慢性腎小球腎炎病史,尿常規尿蛋白+、隱血+。刻下:舌質淡胖,苔薄白,脈細弱。中醫診斷:口瘡病,辨證屬脾胃氣虛、虛火上炎,治當健脾升陽、運脾通降。處方:黨參10g,生白術 10g,麩炒白術 10g,茯苓 15g,甘草 3g,炒山藥15g,桔梗 6g,砂仁 3g(后下),醋烏梅 10g,沉香曲 3g,焦山楂15g,炒薏仁15g,蓮子肉10g。共7劑,水煎,日一劑,早晚飯后1小時頓服。
患者服藥后口腔潰瘍好轉,大便質軟,可成形,日行1次,陸教授囑患者續服1個月,后諸癥漸平。
按:患者年近半百,陰氣自半。《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云:“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考慮患者體質及口腔潰瘍特征,應當視為內因虛證。患者嘗試外用蜂膠膏及口服維生素片未見起效,《丹溪治法心要·卷六·口瘡》云:“口瘡,服涼藥不愈者,此中焦氣不足,虛火泛上無制,理中湯,甚者加附子。”[10]患者口瘡反復發作,加上慢性腎小球腎炎病史,脾腎虧虛,中焦虧損,中氣無力升舉脾土,脾虛夾濕,舌質淡胖,脾胃運化功能失約,氣血失于固攝,發為口瘡,治以健脾升陽、運脾通降,選方以參苓白術散加減。方中四君子、山藥健運脾土,“運脾”之功;桔梗配伍砂仁宣通脾胃氣機,焦山楂行氣活血,是為“通”;烏梅、蓮子肉、沉香曲藥性收斂以降虛火,意在“降”,斂虛火入下焦,使上焦創面得以平復。方中烏梅僅僅醋炙炮制,相比炒炭入血,多了一分酸斂之意,酸甘化陰。陸教授查視患者脈細弱,此為脾胃氣虛之候,若續苦寒清熱,則敗壞脾土,甚及下焦,故當建中扶正、升陽舉陷。
患者杭某,女,54歲,2018年12月17日因“口腔潰瘍間作2個月余”就診。自覺牙齦紅腫疼痛,邊緣有幾處散在口腔潰瘍,色淡紅,有灼熱感,飲水后無緩解,伴畏冷,納可,夜寐差,二便調。子宮切除術后6年余,發現牙齦炎1個月。刻下:舌淡紅,苔膩白多黃少,脈細數。中醫診斷:口瘡病,辨證為陰虛濕熱、心腎不交,治當健脾化濕、滋陰降火、運脾通降。處方:黃連5g,川牛膝 15g,生石膏(先煎)30g,知母 6g,麩炒蒼術10g,姜厚樸 10g,陳皮 10g,法半夏 10g,茯苓 15g,茯神 30g,肉桂(后下)3g,佩蘭 15g,草果 10g,石菖蒲10g,沉香曲3g。共7劑,水煎,日服1劑,早晚飯后緩慢漱咽。
2018年12月24日復診。諸證好轉,繼守原法續服14劑。
按:《醫宗金鑒·外科心法要訣》云:“口瘡,有虛火實火之分。虛火者,色淡紅,滿口白斑微點,甚者陷露龜紋,脈虛不渴,此因思慮太過,多醒少睡,以致心腎不交,虛火上炎。”[11]患者年過半百,加之既往子宮切除,任脈虧損,腎氣虛耗。《素問·六節藏象論第九》云:“腎,其華在發,其充在骨。”葉天士[12]曰:“齒為骨之余……”年長之人牙齦出現口瘡,多與腎相關。患者口腔潰瘍、牙齦紅腫灼熱,陸教授結合四診,考慮牙齦紅腫為陰虛火旺、濕熱邪火上燔的表現,此火蓋因肝腎陰虛引起,陰虛則相火不藏,虛火偏盛無以制約,邪熱犯口齒牙齦,發為口瘡。脾胃為后天之本,脾胃運化,水谷精微舒布全身,肝腎精氣得以不斷充盈滋養,精血充實,陰陽乃治,故當健固后天之本以滋先天,治以運脾通降、引火歸元。肝腎陰虛患者可常規應用六味地黃丸,其具有滋陰補腎降火的功效,可標本兼治。但此病案中,患者舌苔膩,白多黃少,提示濕熱內蘊,脾濕不除、樞機不通,一味滋陰會加重患者脾濕,難以克化,遂治以玉女煎合二陳平胃散加減。方中以石膏清熱降火、生津止渴為君,配伍知母滋陰清熱,并運用二陳、蒼術、佩蘭、石菖蒲之屬健脾,意為“運脾”,于疏導邪熱大有裨益;黃連配伍肉桂,引火歸元,加上牛膝、厚樸等下行之品,是為“降”。陸教授指出,遇此類口瘡病患者,無須見瘡斂瘡,大劑量投入辛涼滋陰之品反而壅滯,謹記運脾,通降三焦,引火邪下行,此為整體觀念。
運用中藥治療口瘡病在古今中外均十分常見,其療效已得到證實。例如Basha[13]研究發現,姜黃素和蜂膠對于實驗大鼠口腔潰瘍有抗氧化、消炎止痛的效果;劉峰等[14]臨床研究證實,白及可促進口腔潰瘍的愈合,改善患者疼痛癥狀。除了中藥外,中醫尚有針刺、熏洗、外敷等治療口瘡病的方法。中醫治療口瘡的方案很多,但從中焦脾胃功能來論述的較為少見。本文介紹了陸為民教授臨床應用“運脾通降”法治療不同證候口瘡病的經驗。脾胃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口瘡病不單是上焦病癥,脾胃的運化失常可導致口瘡發生發展,其他臟腑亦會因陰陽失衡影響中焦的運化,故通過健運脾胃、穩固中焦、通暢氣機,恢復脾胃升清陽、降濁陰的功能,治療口瘡病就會事半功倍。陸教授臨床善于觀察疾病,審證求因,從中醫整體觀出發,應用“運脾通降”法治療口瘡病具有較高的臨床意義與創新價值,值得學習和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