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曉春
作者單位/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
綜觀人類醫學的發展,從神農“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的獻身精神,到希波克拉底把醫學視作“為病家謀幸福”的崇高境界,無不閃爍著人文思想和人本精神。中國的傳統醫學更是崇尚“生命至重”,堅守“醫乃仁術”,強調“精于專業”,恪守“貴義賤利”,告誡“術不近仙者,不可以為醫;德不近佛者,不可以為醫”。無論是其價值準則還是行為規范都貫穿著濃郁的人文思想。北京協和醫院是醫界的一面旗幟,醫院文化經過沉淀轉化為醫院人格,又融化為醫院的靈魂1。業界翹楚,比肩接踵。張孝騫“病人以性命相托,我們怎能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林巧稚“我愿意做一輩子的值班醫生”;祝諶予“為患者治好病是我最大的幸福”,待患如親,“來者不拒”;方圻“病人的利益永遠高于自身的利益”;郎景和“為患者開出的第一張處方是關愛”。大師的垂范鑄就了協和的文化,濃縮了人文的精華。
由于市場經濟的沖擊,醫療衛生資源的不足,改革滯后的醫療體制以及醫生過度依賴先進技術等弊端,以致醫生只重局部不顧整體,忽視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加之臨床專業的分科過細,出現各自為陣,過度醫療、對抗醫療和消耗醫療等狀況。使得醫患矛盾日益加劇,昨天醫生對病人是“見彼苦惱,若己有之”的朋友,而今天就反目成仇。有的病人帶著錄音機走進診室;有的病人對于醫生開的藥貴被認為是拿回扣;有的病人對于醫生開的藥便宜也會產生質疑;更有甚者帶著兇器撲向醫生和護士……昨天哪怕病人只要有1%的希望,醫生就會盡99%的努力去挽救的職業操守,今天變成了沒有50%以上的把握,誰都不敢“深入虎穴”。本來醫生應該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精于專業,提高醫療水平,現在不得不“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醫患雙方都感到緊張焦慮,時時都在警惕,處處都在防范。夢想的豐滿與現實的骨感,使得許多醫生的職業榮譽感、自豪感蕩然無存。這種醫患關系如果不加以改善,勢必“兩敗俱傷”。患者得不到最好的醫療服務,醫生得不到醫療水平的提高。醫患矛盾及糾紛將會愈演愈烈。冷靜思考,痛定思痛。在這社會的轉型時期,除了醫療服務需求快速增長,醫療資源不足以及衛生體制不完善外,正如現代醫學教育的始祖、臨床醫學的泰斗威廉·奧斯勒2所言:“現代醫學實踐的弊病是,歷史洞察的貧乏、科學與人文的斷裂以及技術進步與人道主義的疏離。縱使我們異常警惕,但這些弊病依然毫不留情地暴露了出來”。怎么做才能規避這些弊端,融化醫患之堅冰呢?我們首先要“獨善其身”,從我做起,后則“兼濟天下”,重塑職業之榮光。
永遠的臨床:一名優秀的醫生的成長,必定要經過大量的臨床積累和時間的磨礪。在今天醫療診斷技術突飛猛進,治療手段日新月異,醫生重檢驗輕臨床,重“病”輕“人”,走近患者床邊的時間越來越少。隨之而來的就是患者越來越不滿意。早在唐代孫思邈就要求醫生“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愴。勿避崄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策發“大慈惻隱之心”,進而立誓“普救含靈之苦”,且不得“自逞俊快,邀射名譽”“恃己所長,經略財物”。威廉·奧斯勒也曾說過:“醫生絕不只是在治療疾病,而是在醫治一個獨一無二、有情感、正為疾病苦受煎熬的人。”
被評為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之一的“萬嬰之母”林巧稚大夫,一生都沒有離開臨床。經常告誡學生:“患者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思想有感情。看病人不是修理機器,醫生不能做純技術專家,不要憑醫學報告下診斷開處方,而要到病人床邊做面對面的工作,悉心觀察,關心照顧病人。”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就能感覺到她對病人的愛,她用對親人的方式對待她的病人,直接用耳朵貼在病人的肚子上,為病人擦擦汗水,掖掖被角,拉住病人的手,給病人以安慰,給病人以信心。她說:“我愿意做一輩子的值班醫生。”“生平最愛聽的聲音,就是嬰兒出生后的第一聲啼哭,那是一首絕妙的生命進行曲,勝過人間一切最悅耳的音樂。”內蒙古有位女工因新生兒溶血病連續夭折了三胎,當她第四次懷孕時,做母親的強烈愿望使她寫信向林巧稚求助。新生兒得溶血病,當時在國內還沒有成活的先例。為了圓這位女工的母親夢,林巧稚查遍國外最新的醫學信息,最后通過做用嬰兒臍帶換血的手術,使嬰兒得以平安出生和健康成長。經她接生而降臨世界的嬰兒難以數計。為了表達對林巧稚的感謝之情,不少婦女還把自己的孩子起名為“念林”“愛林”“敬林”和“仰林”等。直到生命的最后,林巧稚在昏睡中發出囈語都是:“產鉗,快拿產鉗來!”3-4
著名的中西醫結合專家、協和名醫、原協和醫院中醫科主任祝諶予老師視病人如親人,不論富貴貧賤,無分怨親善友,“來者不拒”。不管多累祝老總是看完最后一個病人才肯離開診室,經常看到晚上8點以后。簡單吃點晚飯,又開始回復求醫問藥者的來信,幾十年從未間斷。治愈的患者不計其數,屢有患者寄款酬謝,祝老總在匯款單上批復:“收款人不要,退還寄款人。”最令人難忘的是1999年4月,祝老發著高燒,服過退熱藥仍然前往應診。當看完最后一個病人后,他老人家卻怎么也站不起來了,自此一病不起,直至生命的盡頭。
祝老一生醫德高尚,醫術精湛。他繼承了北京四大名醫之一施今墨治療糖尿病的經驗,并勤于臨床,善于總結,在臨床發現糖尿病患者大多存在血瘀的癥狀和體征,如肢體疼痛、麻木、面色晦暗、皮膚有瘀斑、舌質紫暗、有瘀斑或瘀點、舌下靜脈瘀紫等異常。1978年在國內首先提出糖尿病患者存在瘀血的學術觀點,報道了用活血化瘀為主治療糖尿病獲效的病例,并在國內率先開展對糖尿病血瘀證的研究。他倡導應用活血化瘀法治療糖尿病,得到國內同道的高度重視,引領了本學科發展的方向5。
詳細的問診:臨床醫生接診患者時,在多數情況下,第一句話就是:“您哪兒不舒服?”當患者欲將全部就診經歷及在當地醫院的診療情況逐一介紹時,很快就會被醫生打斷,“問您現在身體有什么不好!?”這時病人就會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會忘記欲陳述的最重要的疾病起因,以致醫生對疾病的診斷和治療出現誤差,甚或付出生命的代價。
應該說問診是采集病史的主要手段,即便在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也是如此。中醫“十問歌”就詳細描述了問診所涉及的內容。但平心而論,臨床又有幾個醫生能做到十問呢?曾經有位43歲的女性患者,因食欲不振,胃不舒服在門診就診,醫生就給予了健脾和胃的中藥治療,幾次復診,都沒有問到月經的問題。結果這位患者是懷孕了,由于未能及時診斷早孕,錯過了人流的時間,這種低級的錯誤,引起了一場醫療糾紛。倘然醫生能夠按照中醫十問歌“婦女尤問經帶產”,進行詳細的問診的話,這場糾紛是不可能發生的。
協和內科張孝騫教授“一生別無所好,唯一的喜愛就是診治病人”。他歷來強調問診的重要性。一生診治疑難病例無數。1980年秋天,協和醫院收治一位老年婦女,腹部膨出,皮膚繃得光亮。經過各種檢查和試驗性治療,腹水原因一直未查出,各主要臟器均受到影響,生命危在旦夕。張孝騫查房看過病人,并和病人詳細交談,發現她反應遲鈍、表情淡漠,極像甲狀腺功能低下病人的癥狀。他翻閱了入院以來的病歷,判斷這個病人的腹水,是因甲狀腺機能低下引起。他告訴主管醫生,這種少見的疾病,應注意鑒別6。
溫暖的查體:查體是診斷疾病的主要線索。因此,仔細的查體對疾病的診斷、治療以及預后都至關重要。同時,嫻熟的查體能力,能夠取得患者的信任,使之成為友好醫患關系的開始,并對以后疾病的診治打下良好的基礎。內科張孝騫老師查房時,給病人查體每個細節都不放過,使得許多疑難雜癥在他的手上得以確診。每次查房都會給醫生一種撥云見日的感覺,1977年10月,內分泌科病房住的一位病人,他下肢沉重,活動困難達3年之久。醫生們診斷的結果是腰肌勞損、類風濕性關節炎和骨軟化癥。X線片顯示病人的骨盆、雙手、腰椎等部位呈普遍骨質脫鈣以及病理性骨折狀。病人按常規服用維生素D和乳酸鈣、磷酸鹽以后,癥狀未見好轉,這使醫生們感到困惑。張孝騫教授被邀來會診。他詢問病史,查看病歷,認真查體,發現在病人右側腹股溝處有1個小的腫物,并對在場的醫生們說:“這大概就是病根!這個腫塊可能分泌某種激素類物質,導致鈣磷代謝的異常。”他提出要盡快切除這個腫塊。術后,患者的癥狀很快好轉,全身疼痛癥狀也逐漸改善。病理診斷腫物是一個間葉瘤,這是一個極為罕見的病例,在這以前的世界醫學文獻中,總共報道7例7。
認真的傾聽:傾聽是醫患和諧有效溝通的粘合劑。醫生能不能做到耐心傾聽患者的病情訴說,直接影響患者的治療決策、治療效果及其預后。如果能夠把患者當作“至親之想”,就能做到“見彼苦惱,若己有之”,耐心傾聽,“審諦覃思”。在門診曾經看過這樣一位女性糖尿病患者,她是一所大學的教師,時年42歲,當她坐到我的診桌前時,滿臉愁容,眉頭緊鎖。主訴自己患糖尿病三年有余,初則僅靠飲食控制加運動鍛煉,血糖就可達到正常,可近半年血糖控制得特別不好。外院的醫生給她用了三種降糖藥,但血糖仍居高不下,她抱怨說,“用了這么多的降糖藥,沒有任何效果,藥都白吃了,會不會是假藥呢?”“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訴我嗎?”我問病人,“你怎么知道?”病人沒有正面回答。“中醫講‘望、聞、問、切’,我望出來的呀!”“這和血糖有關嗎?”聽了我的回答,她反問。“有關,你愿意和我說說嗎?”我肯定地回答。“一句兩句說不完,我能等你看完病人再說,行嗎?”患者遲疑了一會兒。“好!那就這樣,你先等等”。我說。等看完最后一個病人,已經是快1點了。雖然已錯過了午飯時間,但我還是耐心地聽她敘述心中煩惱。原來她的老公是她大學的同桌,居然喜歡上了自己的學生,礙于情面她不愿意戳穿這件事,就整天“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我告訴她:“問題就出在這里,不是藥的問題,而是肝氣不舒。肝氣不舒的后果就導致了體內多種升血糖激素的升高,而體內降血糖的激素只有胰島素。胰島素勢單力薄,敵不過其它升血糖激素,就敗下陣來,血糖自然就上去了。你越不痛快它就會升得越高。僅靠藥物只是“揚湯止沸”而不是“釜底抽薪”。我告訴她:“第一,中醫講‘郁則疏之’。你要把心中的苦悶疏導出來,要推心置腹心平氣和地和你老公談談。也許事情只是在萌芽狀態,問題并沒有你想得那么嚴重,通過你們共同努力就完全可以解決。第二,‘既來之,則安之’要正視現實,理性對待,如果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余地,就瀟灑地分手,不能為了一棵大樹放棄整片森林。你還有你的事業、你的學生、你的孩子及你的父母,這些不同樣都很重要嗎?第三,治療方面我可以用點中藥疏肝理氣,氣機調暢,以輔助治療。”當她第二次找我復診時,緊鎖的眉頭舒展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她說:“我的血糖降下來了。問題確實沒有像我想得那樣。太謝謝你啦,你應該去當心理醫生。”我說:“如果你沒有敞開心扉,問題也不會解決,這是我們共同努力的結果呀。”
貼心的治療:患者相對于醫生,明顯處于弱勢地位,患者不愉快的就診經歷會影響患者的心情,從而難以達到最佳治療效果。醫生面對的首先是“人”,其次才是“病”。傳統的希臘醫學認為“知道是誰生了病比知道他生了什么病更重要”。在臨床診療工作中,醫生總是處于主動的位置,做什么檢查,開什么藥都是醫生說了算,幾乎沒有病人會和醫生討價還價的,最多是治不起病回家了事。如果每個醫生在看病過程中,都能站在病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相信醫患關系會變得和諧起來。張孝騫老師曾經說過,患者把生命交給了醫務工作者,醫者應有一顆尊重生命的“仁心”,才能對得起這份信任和托付,而不是“用昂貴的治療方法治療少數人的疾病”。林巧稚對患者的愛,就體現在她為病人的利益著想上。特別是對影響生育和家庭幸福的病例,更是慎之又慎。有一個女工在檢查身體時被診為子宮肌瘤,并要實施子宮摘除術。這對女工和她的家庭是多么大的打擊啊!她抱著一線希望找到了林巧稚。林大夫重新給她做了認真細致的檢查,憑著豐富的經驗她斷定這只是個生理性瘤子,無須摘除子宮,而且還確診女工已有了一個小寶寶。當女工第二次入院來到林巧稚身邊,由林大夫親自給她接生下一個孩子時,女工是多么高興啊!這位女工深情地說:“是林大夫救了我,挽回了我的幸福家庭!”3
中醫十分強調“三因制宜”的治療原則。也就是現代醫學講的“給藥的個體化”。在臨床遇到的病人病情不同,經濟情況不同,心理狀態也不同,就應該辨證論治,不能千篇一律。曾經有位女性糖尿病患者,就診時空腹血糖15mmol/L,餐后兩小時血糖18 mmol/L,外院已經給她用了拜糖平和格列美脲兩種降糖藥,效果不好。她當時抱怨說:“這么貴的藥,還不管用。”當我問到她的經濟情況時,她告訴我:“我是下崗工人,錢不多,吃了藥就沒錢吃飯,吃了飯就沒錢吃藥。”面對這種情況,你該怎么做呢?中醫講“有是證用是藥”,但藥品名目繁多,貴賤不等,既要“對證”有效,又要便宜可行,這就需用心思考。我詳細詢問了她的情況,了解到她在崇文門租柜臺賣蔬菜,生活極不規律,饑一頓飽一頓,遲一頓早一頓,進貨時很累,不進貨就不動。我告訴她飲食運動治療的重要性,建議她加強飲食調控和運動鍛煉,并停用了上述兩種藥物,加上了二甲雙胍這種非常便宜的藥,后來她血糖控制良好。逢人便講:“有病去協和,那里不會黑你。”奧斯勒2曾經說過:“行醫,是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藝術。它是一種專業、而非一種交易;它是一種使命,而非一種行業;從本質來講,醫學是一種使命、一種社會使命、一種人性和情感的表達。這項使命要求于你們的,是用心要如同用腦。”還應該用心去感受,去幫助,去安慰。因此,他說道:“你們即將要面對的是一個生活在沮喪之中的人,你們活得比他快樂得多,碰到你們,他少不了會無理取鬧,不免會擾亂了你內心的寧靜;這個人的前途未卜,不僅要靠我們的科學和技術,他也跟我們一樣,是一個有血有肉、懷有希望和恐懼的人。”醫患關系的矛盾,100年來皆如是,重要的方法,正如奧斯勒所說:“守住一片純良的寧靜”。
任重而道遠:早在1988年,世界醫學教育會議通過的《愛丁堡宣言》中就明確指出:“病人理應指望把醫生培養成為一個專心的傾聽者、仔細的觀察者、敏銳的交談者和有效的臨床醫師,而不再滿足于僅僅治療某些疾病。”8醫生對患者的救治過程,是包括醫學、心理學、經濟學、管理學、社會學乃至哲學辯證思維等多學科在內的一個復雜的過程。每個醫生都需要掌握人際交往和醫患溝通的技能,以此取得患者的信任和理解,以便完成病史采集等醫療行為,形成和諧的醫患關系。每個醫護人員都應該主動成為改善醫患關系的調節劑,忍辱負重,耐心傾聽患者的抱怨,盡可能做好解釋和安慰工作。還要做到“一戒重富嫌貧,二戒行為不儉,三戒圖財貪利,四戒玩忽職守,五戒輕浮虛偽”。不要做“立奇方以取異;或用僻藥以惑眾;或用參茸補熱之藥以媚富貴之人;或假托仙佛之方,以欺愚魯之輩;或立高談怪論,驚世盜名;或造假經偽說,瞞人駭俗;或明知此病易曉,偽說彼病以示奇”的庸醫。要用悲天憫人的仁心和濟世活人的仁術去感化患者。端正行風,廉潔行醫,拒絕賄賂,“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要弘揚“協和精神”傳承“協和文化”。“選擇了醫學,就選擇了辛苦與勞累;選擇了協和,就選擇了奉獻和犧牲。”這是協和人飽含多少“艱難和辛苦”,而又多少“欣慰和甜蜜”的堅定回答9。當然,只靠醫生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政府應該加快醫療體制改革的步伐,媒體應當積極宣傳引導,讓患者明白醫生不是“神仙”,生命不是用金錢就可以換取的,醫學尚有無數的未知需要醫生和患者共同去探索;讓患者懂得生長壯老已是生命的自然規律。希望每一位熱愛生活敬畏生命的人,能夠接受目前人類對生命運動認識的局限性及掌控生命的艱巨性。如果是這樣,就離讓所有的患者都滿意的夢想為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