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殳 儆
作者單位/嘉興學院附屬浙江新安國際醫院
我是一個ICU醫生。從急診室跑回ICU的路上,迎面碰到老陸一路走來,胖胖的妻子在身后三步之遙看顧著他。
他扶著一個移動輸液架,架子上固定著營養泵,大半瓶能全力正通過營養泵的精確設置灌入他腹部的空腸營養管里。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腹部很醒目地用腹帶包裹著,消瘦的臉骨架畢現。這個樣子,讓老陸走在醫院的長廊里異常醒目。
“羅醫生好!”老陸的妻子和我打招呼。
“羅醫生好!”老陸也看到了我,他極度消瘦的面容,和兩個月前已經有了區別,雖然仍然沒有什么脂肪,但面頰上已經有了神采,有了血色。
黃梅天的陽光十分寶貴地從玻璃長窗外射進來,蓊郁的樹葉帶著水汽盈盈閃爍著初夏的神采。老陸在長窗下站定,朝我笑一笑,說:“我每天在長廊里來回走三趟,體力已經好多了。”
我習慣性地看看營養泵設置的速度,60ml/h。老陸是個“短腸”病人,他體內可用的腸道只有不到1米。又習慣性地看看他的腿,小腿纖細,皮下脂肪消耗得厲害,仿佛要支撐不住體重。醒目的寬腹帶裹著腹部,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遮蓋的腹部,也遮蓋著他的秘密:他的消化系統有一部分在腹腔以外運行著,手術疤痕剛剛完全愈合,空腸營養管從腹壁穿出,連著營養管路,結腸造瘺袋排出糞便。
他需要時刻推著營養泵,因為他的腸道太短,必須最大能力地使用腸道的吸收功能,時時刻刻滴入營養液,來維持生存所需要的熱卡。
他此刻站著,在長窗射入的陽光下,在旁人眼里是一個明顯有嚴重消耗性疾病的病人,但是我知道與幾個月前,躺在ICU的床上,插滿管子,引流、沖洗的樣子完完全全不一樣了,周圍的光都有了暖色調。
我朝他笑一笑,很不習慣地看看他的身高。我和病人相處的每一天,他都是躺在床上的,床頭按照院感防控的要求搖高30度角。我對病人,不太有身高的概念。
他俯視我,很有優越感地呵呵一笑:“羅醫生,原來你個子這么小。”
幾個月前,老陸進ICU病房的時候剛做完腸梗阻的手術——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腸梗阻手術,老陸的胃癌,在兩年前已經進行了一次大手術。手術后消化不良加上化療反應,讓粗壯的中年人消瘦了很多很多。這一次的腸梗阻腹腔內粘連得厲害,腸道壞死,切掉了大段的小腸。上一次手術的吻合口疤痕開裂。無奈之下,做了胃造瘺,空腸造瘺,結腸造瘺。漏入腹腔的糞性液體可能會引起嚴重的感染,所以兩側和盆腔都放了引流管。粘連和炎癥嚴重的腹腔滲血很厲害,手術沒有辦法進一步進行下去了。
手術結束,老陸被送進ICU監護。麻醉師,手術室,外科醫生一輪和ICU醫生交接班。交完班,交班醫生意味深長地說:“唉!看你們了。”如果生命是一個有質量的固體,那么此時,老陸的生命只剩下了很小很小的一塊了。感染性休克、大量失血、嚴重的營養不良、肺水腫、肝腎功能損害、這些急性問題累積在一個腫瘤病人頭上,會有種慣性力量問你:“即使全部看好了,又能維持多久,又能是什么生活質量?”
老陸從全麻的狀態下醒過來,深深凹陷的眼睛格外地驚醒而恐懼。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那種對生活沒有放棄希望的腫瘤病人,那種恐懼十分復雜,怕痛、怕未來、怕自己的腹部不知道做了一個什么手術,怕“被放棄”。
“沒事,手術已經做完了,現在肚子上都是管子,好可怕。”我頓一頓,接下去說:“但是會慢慢好起來的。”ICU醫生做久了,我早已習慣一個人的“對話”。氣管插管的病人不能說話,但是表情會和你交流。如果你說不中他的心思,病人會格外焦慮。
“手給你綁著,因為怕你睡著的時候不當心拔掉了重要的管子,老婆在門外,昨晚都在,我已經告訴她你醒了,過幾個小時她會進來探視。”我看著他的表情,一路說下去。他表情似乎是點點頭,頭微微動了動。一個健康人不會知道,在病重的時候,人的軀體是這么的重,抬手,點頭都非常費力。
“口干,腸子眼下不能正常運作,所以不能喝水。尿急,是導尿管的關系,小便正常出來。”我繼續對他說。并不是我會讀他的心思,這是長期做ICU醫生的經驗。病人對未知的東西非常擔心,基本的不適感覺,就是口干,尿急和痛。
如果病人知道這是個必然過程,就挨得住時間。如果不知道,內心會抓狂,接著表現出無法合作的躁動和躁狂。
幾句話說完,老陸點點頭,表情放松,進入淺鎮靜狀態。語言有時候比這些鎮靜鎮痛的藥物要有效。
“主任有催眠術。”床邊的責任護士小燕訕笑一聲。人腦的結構十分復雜,強烈的意念有時候像狂暴的野獸,用藥物會突然收束不住。合理的解釋,幾句話就可以把這些意念調整好,和小劑量的藥物一起,把鎮靜深度調整在有效的范圍內。
“醫生,我們要全力救他的,他會配合的。”老陸胖胖的妻子,表現出極其堅決的態度。“他才55歲,很樂觀的,我覺得他一定可以過這一關。不用擔心,他的醫保報銷比例不錯,家里也有條件看病,如果需要用自費藥,我們承擔得起。”
家屬的態度,家庭的經濟條件,對這一類危重病人特別重要。腫瘤的病程已經超過2年多,老陸的妻子和醫院打交道已經頗有經驗。
幾句話溝通下來,我已經明白,老陸的家庭是那種聽得明白道理、接受現狀、有經濟能力,又有積極意愿的人。這實際上是最支持醫生的助力。
那就好!有經濟的保障,有家屬的支持,有病人本身活下去的強烈愿望,醫生就可以全副心思對付醫療上的技術難題。那是需要用盡全副心思和耐力去面對的困境。
好不容易挨過感染性休克的關口,肝功能損害每天加重,黃疸指標居高不下。老陸的面孔蠟黃,渾身都是蠟黃的顏色。好不容易用造影的方式分清楚可以使用的腸道,腹腔引流提示有了新的腸漏。
好不容易脫離的呼吸機,建立了少量的腸道營養,切口下的愈合不良和腹腔的感染連成一片。最最困難的是一米左右的腸道,還是屏障功能不全的狀態,每天從空腸管理少量灌入的營養液,吸收不良,從結腸造瘺袋里留出的水樣便有時候一天有1 000ml。
切口毫無懸念地全層都沒有愈合,沒有有效的營養攝入,機體長不出新肉來愈合那樣大的傷口。
ICU醫生面對的像盤絲洞一樣的困境,不是絕大多數人能夠明白的。
“你們為什么不給他多增加點營養?”——因為他的肝功能不能代謝,因為他的腸道只有1米。
“你們為什么不給他用好一點的抗生素?”——因為腸瘺只要引流不暢,抗生素用了也效果不大,多用還會損害腸道菌群。
很多家屬都曾經用這樣的問題來問過我,老陸的妻子不會,談完病情的時候,她也哭泣、也頓足,但是反過頭來,她會說的是:“我勸他好好配合醫生,你們再盡一把力。”
那一個月,老陸瘦到了極限,在一個人人都有超重風險的物質豐裕的時代,你簡直不能夠相信一個壯年人可以瘦到那個程度。蠟黃深陷的面孔,好似骨架上面蒙了一層皮膚。滿肚子的引流管。薄薄的腹壁,好像皮膚下面就是腸子。可以清晰地看到腹主動脈在搏動。
鞏膜黃染的眼睛,每天都緊張而有點期待地等待著我們的查房。他會小心地聽著治療計劃的設定,CT的結果,營養方案的調整,每天的化驗趨勢。會有情緒的起起伏伏。
我們床邊查房,對他沒有隱瞞和回避。在和老陸的一天天接觸中,我知道他是個內心頗為堅強和接受現狀的人。明白困難,明白計劃,對這樣的病人來說,有助于他做出自己的心理調整。
我不再問自己“做這一切有沒有意義?”
老陸的眼睛里,有燃燒的生命力,只要活生生的生命力沒有熄滅,我們要陪伴他繼續面對各種現實問題。
走在感染、營養不良、愈合不良的、器官功能障礙的迷魂陣里,老陸的力氣還是一點一點回來了。
糾結曲折的一個月過去了,最好的結果是:那1米的腸道被充分地使用起來了,每天滴入空腸管的營養液已經達到1 500Kcal。
不太好的結果是:切口仍然沒有愈合,腸漏雖然局限了,腹腔沖洗和切口引流,每天仍舊要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來對付。
老陸還活著,而且可以離開ICU,到病房去了!
轉科那天,老陸用骨骼粗大的手做了一個V字的形狀。“等我可以下床了,我走回來看你們。”他看看自己肌肉消耗后,只剩粗大骨架的小腿對我說。沒有離開過床的病人,估測身高其實不太準確。
“羅醫生”老陸很有身高優越感地俯視我。重新站起來的老陸體重已經長回100斤了。“我很佩服你。”我攤一攤手:“I C U的治療是好多醫生的心血,還有外科醫生,換藥的其實真的換得很辛苦。”“但是你特別懂我的心思。”連續的步行后,面色有點紅,略微有點氣喘。和那時黃染深陷的面孔不可同日而語。
“你什么都不瞞著我,后來我也明白,路要靠我自己走,但是你會指引我,不會放棄我。”老陸的聲音低沉,可能是氣管插管留下的粘膜損傷。
站在日光斜射的長窗下,對著老陸夫妻離去的背影拍一張照片存在手機里。我用胸牌刷一下門禁,進入封閉狀態的監護室里去繼續一天繁忙的工作……
醫生的學習是一輩子的事,學指南,學臨床思維,探索新的技術。二十年過去,人到中年,我才慢慢領悟,每一個生命都是獨特的個體。沒有任何既定的評判標準,讓你來稱量這一次的治療有沒有意義。
探索人性,探索生命的意義,或許是臨床醫生工作中分外精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