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 瑜
作者單位/北京回龍觀醫院
再見胡老嫗時,她雖已不能識我,我卻是認識她的。前番所見應是二零一三冬初,彼時胡老嫗已是耄耋之齡八十又七,瘦而不枯,衣著肥大亦自行扎緊,并不累贅。平日快步穿行機敏,扶碗執箸有力,咬字清晰,雖語亂不知所云,卻又自得其樂,少見煩憂。只是這次再見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機敏有力。
此番再見已是二零一六年五月,胡老嫗已是九十歲整,三歲之變,白云蒼狗。已是不能踱步,唯有輪椅推行,餐飯已不能執箸,調羹代之,口齒尚清,但常以江蘇方言自語,更是不知所云。而身體亦大不如前,病痛纏身,難見笑顏。雖是盡心醫治,仍是每況愈下。
老嫗孤身,唯身旁醫護為伴,及八十高齡時,曾遍尋親屬,無果。常自述民國十四年偏房所生在江蘇大戶人家,父姓不詳。在院餐飯不合口時常憶起幼時點心、蒸餃,進餐時禮節舉止之得體,今日回想若非大戶難以供養如此,或許所言非虛。一九三八年,淞滬會戰失敗,日軍進犯江蘇,因戰禍流離,親友失散,與一同鄉相依北上,尚有家財存留,糊口于亂世。一九四五年,休戰禍尋親無果,戰禍中亡故出逃,杳無音信。一九四六年,戰禍復起,家財散盡流離街頭,同鄉病斃,自此孤身。及共和初立,百廢振興,留居北京,務工糊口,幾番尋親亦未果。一九五一年漸起孤僻、語亂、無故哭笑,在外流浪。一九五九年,難以自控,言行紊亂,傷及他人后住冰窖口胡同安定醫院定診精神分裂。后遷至回龍觀分院,再未出院,亦無親屬音信。四十余載,醫護相伴,新舊輪替,多有交情,交情久了,大家便喚胡老嫗做胡姥姥,又是高壽,今日院中棟梁之人莫不是眼見其年歲增長,映出自己日漸有成,倒像是家中長輩,因而這姥姥倒也喚得名副其實。
念在故交,亦是無親,醫護多行方便,以祛住院生活苦悶。每及歲末生辰,常多備點心果菜,改善生活,老嫗精神有恙,卻不失得體,感謝之余亦常邀請病患之中朋伴與分食。雖不能出院,他人出院亦常笑臉相別。只是此番相見時,精神已不怎么大好,不常有笑臉迎送了。
二零一六年陽歷九月時,胡老嫗精神伴軀體皆每況愈下,是時北京的秋,晝早夜涼,冷暖交替,及夜涼如水,老嫗精神頑疾多年,已難自理,不知冷暖,亦寡有言語訴求,見其獨處一隅,倦怠無神,上前言談方知其已流涕一日,周身無力,查體涕清質稀,咽喉無紅,扁桃體未見,雙肺清。念及老嫗身形小而衣著肥大,加之單薄,小憩時亦不知裹被,又逢天氣驟變,不知自理,罹患感冒,雖予藥物輔佐溫水驅寒得以痊愈,但精神卻更不如前,卻依舊平和以對,不曾抱怨照料得不周。
及二零一七年初,農歷節前,北京的春節,頗是講究,進了臘月便要籌備。屋外冷風呼嘯,病室中卻紅火,貼福掛花,對聯門神,很是熱鬧,只是此時的老嫗精神已不甚大好,盡管餐飯如常,頭上還多了一頂護士相贈的毛線紅帽,卻常常倦怠寡言,必是年歲大了的緣故。北方的小年夜是在臘月的廿三,往往是鄭重地吃喝一番,病房中這一天為了體現鄭重,也是肉菜齊全,胡老嫗也是比平日多吃了一些,至小年夜吃畢晚飯,聚坐一起娛樂時,老嫗莫名念道出自己吃過人肉,不裹小腳等等難辨真偽的話語,語畢后神情漸恍惚,當晚未再多有言語。此后,胡老嫗言語漸少,多以江蘇方言自語,又是辭不達意,也不求病友或是醫護推著輪椅攜著她轉轉了,多是臥在南向的床邊床榻上,呆呆地曬著斜斜的太陽直到傍晚。唯有三餐尚能欠身飲食,期間將吃肉說作吃人肉,將如廁稱為去上海,其他的話語就漸漸聽不到了。亦同往年,臨近除夕也有些病友朋伴將自家探視送來的點心邀請胡老嫗分享,只是老嫗卻都強做笑臉地拒絕了。臘月廿八日,正午餐后老嫗忽然嘔吐,色清亮,水樣物,查體未及腹痛、強直等征象。亦無發熱、感染之癥狀,鎮吐、溫敷、通便、消食皆無改善。到了除夕那天,病房里忙亂,但依舊安排了胡老嫗的節日軟飯,只是胡老嫗春節之中亦少有進食,整日臥床,形若枯槁,罕有笑顏,卻也不曾抱怨,只是常常拉住他人的衣袖,拍一拍再撒開,也不再說什么,連江蘇的方言和吃人肉這種怪話也聽到得少了很多。老嫗高齡舉目無親,此劫便只能是這平日伴著胡老嫗,喚她做姥姥的醫護協力一同了。
農歷正月十四日時,還沒有出了正月,北京城還停留在過節里,寒冷依舊,只是胡老嫗的嘔吐容不得過節了。醫護借車攜老嫗診治,安抵了積水潭醫院回龍觀院區。醫院的大門隔開了冷風,褪下了大衣的醫護分頭掛號,胡老嫗倚在輪椅中,裹著毛線紅帽,在大廳候診,目光迷離。恰逢廳中販售餐食的小車推出,烘焙面包呼著熱氣擺在車頭,焦黃的外皮泛著油光從廳中穿行。胡老嫗忽地自輪椅中坐正,目光明亮,望著面包。清晰的話語蹦出了干癟的嘴唇:“面包,面包,要吃面包。”只是連日的嘔吐讓照料的醫護不敢給胡老嫗買來面包,更不知這一句半句的話語是不是精神異常時所說的吃人肉之類的囈語。不多時呼著熱氣的面包已經出售過半,胡老嫗掙了一掙,卻未能如愿站起,悻悻地望著小車上面包慢慢售罄,再一次喃喃地說著,“面包,面包。”目光慢慢地迷離起來,之后亦未有言語。
一番就診未能如愿,雖然斷明了食管裂孔疝,卻是高齡不堪手術醫治,遂囑少食多餐,補液支持,自此臥床,不再活動,雖遵囑飲食,卻仍有嘔吐,嘔吐過后,面帶愧疚,亦不曾埋怨他人。二零一七年度過了農歷正月,天氣漸漸回暖,風小了許多,但是依舊寒冷,一日中午胡老嫗突發心動過速,一時間監護嘯叫,醫護慌忙,唯有老嫗卻神色自若,詢問皆不答,閉目平臥。醫護努力,監護儀停止了嘯叫,也增強了補液、強心等支持,卻未及根本改善。次日胡老嫗粒米未進,安臥于床榻之上,呆呆地曬著斜斜的太陽直到傍晚,神情也有些呆滯,或是天命如此,或是冥冥安排,當日下午些許故交醫護與病友朋伴前來探望,是夜監護警鈴大作,胡老嫗閉目臥于病榻上,氣息已止,辭去了故交醫護、病友朋伴,在二零一七年春去了。
胡老嫗是這樣一個人,生在民國,幼時兩經戰亂,親人離散,盼到了共和國和戰亂平息,卻因為精神的疾病無法開始新的生活,最終終老在一家精神病院中。在這樣一個本應充滿怨恨不滿的生命中,我們很難察覺到怨恨不滿,反倒體會到一種平和,直到最后。通常的最后時刻,死亡會抽離了寬容,吞食尊嚴,而在胡老嫗的生命中平和的離去保護了這個不幸的人最后的尊嚴,讓人不由得稱贊。而最后未能滿足一個將死之人吃一塊面包的要求也不能不說是本人很多年從醫之中的一個遺憾。本文希望以民國時期的文筆風格到現代文的逐漸過渡來致敬這一位生在民國時期,長在戰亂之中,卒于共和國時期的北京老人。同時希望在以后的醫療中不再留下一塊面包似的遺憾。因部分一九八六年前的病歷資料因與安定醫院分家已不可考,不能一一羅列在47年中與胡老嫗相伴的諸位醫護姓名,為不厚此薄彼,故均不列出,亦實屬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