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猛 張志斌 鄭金生(指導)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臨床基礎醫學研究所 北京 100700
車前子的炮制品種在現行《中國藥典》記載中只有鹽炒一種,很多同仁誤認為這種方法自古有之。豈知鹽炒車前子至今僅有百年的歷史。而對于在漫漫歷史長河中長期居于主流地位的的炒制法與酒制法,似乎已經忘記。本文旨在分別闡述車前子的三種炮制方法及所宜劑型,并進行比較,茲分述如下。
從漢唐時期方書中有關車前子的記述可以發現,當時多是生用,劑型以蜜丸為主。如東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六[1]記載的治內障方(熟地、麥冬、車前子)、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五十三[2]記載的治膈熱方(苦參、玄參、麥冬、車前子)等。宋金元時期車前子的炮制出現了酒制與炒制。如金·劉完素《宣明論方》卷十[3]記載的斷痢散僅以一味車前子炒香研末沖服。南宋·陳言《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卷五[4]記載的炒車前子,南宋·嚴用和《濟生方》卷四[5]記載的酒蒸車前子等等。至明代,李時珍在前人炮制經驗總結的基礎上,創造性地提出了入湯液宜炒制、入丸散宜酒制的觀點。其在《本草綱目》卷十六[6]車前子修治項下記載:“凡用須以水淘洗去泥沙,曬干。入湯液,炒過用;入丸散,則以酒浸一夜,蒸熟研爛。作餅曬干,焙研。”在古代這種將單味藥物的炮制方法與制劑相關聯的情況并不常見。明清兩代醫家多遵從李時珍的車前子炮制經驗,對具體的炮制方法多有發揮,如明·繆希雍《先醒齋廣筆記》卷四記載的米泔浸蒸、清·吳謙《醫宗金鑒》卷七十四記載的酒炒等。并最終由清·汪昂《本草備要》總結為:“酒蒸搗餅,入滋補藥;炒研,入利水泄瀉藥。”清·陳復正《幼幼集成》卷二首次記載了鹽炒,并在民國期間形成共識,其影響直至今天。可見,《本草綱目》記載的入湯液宜炒制,入丸散宜酒制的觀點在車前子的炮制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由于車前子粒非常細小,小粒車前子(平車前)較大粒車前子(車前)更加明顯,且質地疏松。但是生車前子粉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用藥碾子只能將其壓成扁平稍碎的形狀,其似乎有一種韌性,難以成粉狀。古人發現用炒法能夠使車前子易于粉碎從而容易煎出有效成份。由于車前子在炒制過程中容易焦糊,古代對本品的炒制方法也是非常講究。
關于清炒。宋·《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卷上載車前子:“凡使須微炒燥方入藥用,如只焙干亦可用。”指出了炒車前子的要求是“微炒燥”。即火候要輕。張錫純·《醫學衷中參西錄》卷一載:“車前子能利小便,而驟用之亦無顯然功效。惟將車前子炒熟(此藥須買生者自家經手炒,以微熟為度,過熟則無力)。”關于瓦焙與隔紙焙。宋·朱瑞章《衛生家寶產科備要》卷二載:“水淘洗令凈,控,焙干,隔紙焙。”古代用焙法的目的是讓藥物緩慢加熱,使藥物能夠均勻加熱至所需火候,同時不至于焦糊。筆者找到一個與傳統銚子形制相近的砂鍋,鍋底平坦,只是沒有三個孔和淺嘴。剪桑皮紙鋪于鍋底,上面放生車前子。用微火加熱,用小平鏟均勻翻動車前子,很快車前子手抓即熱,翻動加速,能聽到輕微的爆裂聲,紙色漸黃,停火。將車前子倒出后仔細觀察,能看到少量車前子在不時跳動,這是由于藥物爆裂產生的動力現象。需要指出的是,至藥物焙好,桑皮紙的顏色只是淺黃色,并非是焦色。至于《衛生家寶產科備要》卷二記載的車前子“瓦焙”。用瓦片替代銚子,沒有了紙做為媒介,其火候較難掌握,可以認為是隔紙焙的簡化處理方法。對比清炒法與隔紙焙法,發現清炒后的車前子用藥碾子碾壓后仍然難以粉碎,而隔紙焙的車前子很容易粉碎。可見隔紙焙法要優于清炒法。車前子炒制的目的,第一是為了容易煎出有效成份,是古人“逢子必炒”炮制習慣的體現。第二取其“主氣癃止痛,利水道小便,除濕痹”(《神農本草經》)之功。
《本草綱目》記載車前子的酒制法非常復雜:“以酒浸一夜,蒸熟研爛。作餅曬干,焙研。”筆者發現,這段話實際上是轉引自宋·陳自明《婦人大全良方·辨識修制藥物法度》:“先用溫水淘洗去泥沙,捏干。以好酒浸四五日,蒸四五次,研令極爛,捏成餅子,焙干方可為末。”筆者取車前子1公斤,加300毫升黃酒,拌勻。剛加酒時車前子表面會有粘液,非常滑手,放置1夜,再次攪拌時則沒有那么明顯的柔滑感。放到籠屜上蒸1個小時,嘗之已不墊牙,說明車前子已熟。本來以為車前子蒸后水氣很大,會像一鍋粥一樣。沒想到蒸后僅接近籠屜邊上的部分有些粘,其它部分均比較疏松,用手抓松手即散。用藥碾子碾壓后車前子較容易結在一塊,這時用手揉搓成餅狀,放到竹匾上晾干。大約放置3天,車前子已經干燥。期間沒有霉變,這點與制做菟絲子餅易生霉變不同。取干燥的車前子餅置砂鍋上,隔紙焙。焙的過程中沒有明顯的爆裂聲,只是車前子的顏色不斷加深,餅的形態有所改變。由餅上散落的小顆粒由于與紙接觸得多,會有些發焦,這時車前子已焙好。取出后,用藥碾子研成粉末狀。經過實際操作發現無論是隔紙焙還是酒制,用藥碾子均很容易粉碎。通過酒制后的車前子粉呈棕黃色,而前述隔紙焙研的車前子粉顏色明顯要淺,呈棕褐色。車前子酒制的目的是取其補益功效。自《名醫別錄》載其“強陰益精,令人有子,明目療赤痛”,后世對其認識就與《神農本草經》記載的利水通淋功效產生分化。王好古綜合二者功效,認為能利小便而不走氣,與茯苓同功。在《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收載了被蘇頌稱為奇方的駐景丸后,車前子的補益之功更加突出。該方主治“肝腎俱虛,眼常昏暗,多見黑花,或生障翳視物不明,迎風有淚,久服補肝腎增目力”。方由車前子、熟地黃、菟絲子三味藥組成。其中車前子需“酒洗凈,酒蒸焙”。可見其炮制方法與《本草綱目》記載的相同。綜觀歷代含有車前子的丸散劑型,多具補益的功效。正如《本草備要》載:“酒蒸搗餅,入滋補藥。”
車前子用鹽制的方法最早見于《幼幼集成》卷二:“青鹽水炒七次。”該書作者陳復正(1736—1795)為清代兒科名醫。書成于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后世醫家僅有清末名醫張乃修(字聿青,1844—1905)習用。在其弟子整理的《張聿青醫案》[7]中,涉及車前子的次數共26次,其中標明用鹽水炒者達16次。遍覽清代名醫醫案,如《臨證指南醫案》《吳鞠通醫案》《續名醫類案》《柳選四家醫案》《寓意草》等等。均未見到鹽炒的記載。可見,在清代,鹽炒車前子只是陳復正與張乃修二位醫家的個人用藥習慣,并沒有形成業界共識。筆者請教國醫大師金世元教授,金老回憶在其學徒時藥鋪用的都是鹽車前子。同樣的問題請教山東省年近九旬的姜保生老藥師,所得到的答案與金老相同。可見,車前子炮制方法的改變應該是在民國期間。其濫觴很可能是源于清末名醫張乃修。張氏畢生勤于臨床,經驗豐富,嘗旅居滬上十余年救奇難大癥無數,從游者甚眾。秦伯未先生謂其“論病處方,變化萬端,不株守一家言”(《清代名醫醫案精華》)。后世醫家效仿其用藥亦可理解。對于傳統鹽炒車前子的方法,金世元教授的經驗是車前子炒至有爆裂聲時,噴灑鹽水,炒干。姜保生老藥師的方法是鹽水拌車前子,拌勻后潤透,剛拌時車前子表面會有粘液,放置一會滑潤感會明顯減輕。由于車前子會粘在一起,所以炒前要把潤好的車前子放置到鐵篩子上向下壓,這樣車前子會松散開。炒時炒出腥膻味即可。
鹽炒屬于炮制學的加輔料炒。中藥用鹽作為炮制輔料的歷史悠久,始載于劉宋時期雷斅所著的《雷公炮炙論》。而認識到鹽味咸入腎的觀點在《內經》中就有記載,如《素問·宣明五氣》載:“咸入腎。”按照一般的理解,將這二者聯系到一起,認為車前子鹽炒入腎會增效觀點的形成本來很容易。但是令人驚奇的是在兩千多年的中醫藥發展歷史中,鹽車前子的應用歷史只有百余年。筆者認為,將鹽炒法作為對于李時珍入湯劑宜炒制的觀點的補充并沒有問題,但是在歷版《中國藥典》記載的車前子炮制方法僅在1977版中有清炒法,其余均為鹽炒。完全排除了酒制法。由此也導致臨床醫生處方必寫鹽車前子,藥房進貨必進鹽車前子。一些中成藥如濟生腎氣丸、五子衍宗丸等亦違反傳統配本而使用鹽車前子。似乎不用鹽車前子就顯得不合正統,不守規矩。這種置傳統的車前子炮制方法于不顧,簡單地自上而下,整齊劃一的使用鹽車前子的現象是應該商榷的。筆者以為,鹽炒法雖然可以視為對傳統炒法的發展,但是對于近百年以來舍棄車前子的傳統炮制方法,全面用鹽炒的現象應予以注意。建議恢復車前子的傳統炮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