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峰宇
馬克思政治思想的直接現實性毋庸置疑,但將其建構為一種政治哲學,需要有一定規范性的學理闡釋。馬克思并非學院派政治哲學家,正如他在超越舊形而上學的同時規定了“新哲學”和“新世界觀”一樣,其政治哲學也是一種不同于傳統政治哲學的“新政治哲學”。因此,基于傳統政治哲學的規定來判斷馬克思的思想是不是一種政治哲學,是一種缺乏對“新政治哲學”基本理解和認同的質疑。建構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內在邏輯,并非將其裝飾或轉化為某種傳統政治哲學,以使之具有政治哲學的“合法性”,這種削足適履的研究無益于把握馬克思思想的原貌。闡釋馬克思政治哲學應有一種問題意識,以之重審傳統政治哲學的限度與誤區,在新政治哲學的運思框架中還原馬克思思想的超越性和現實性,用以解析當代政治生活中的實際問題。
馬克思自中學時代起就關注現實政治問題,思考何謂“幸福的時代”,并將“為人類而工作”作為青年在選擇職業時應有之考慮。隨著先后步入波恩大學和柏林大學,馬克思認真研讀法學經典,同時對哲學和歷史學著作興趣頗濃。他在理解甘斯教授以黑格爾法哲學觀點講授刑法與普魯士民法的課程時“異常勤奮”。在青年黑格爾派的“博士俱樂部”,他把握了自我意識哲學的啟蒙要義。正是因為看重理論研究的現實性,馬克思逐漸意識到青年黑格爾派仍未走出“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苑囿,對這種自我陶醉的觀念批判進行現實的批判。脫胎于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在摘錄和評注蘇格蘭啟蒙政治經濟學和法國革命政治學文獻的過程中,馬克思實現了哲學變革,確立了政治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基礎。
正是因為基于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政治哲學乃是與源于自然法傳統和先驗形而上學體系的政治哲學不同的向未來理想社會敞開的現實之思,這種現實性實際地體現為在變革舊世界的過程中創造新世界,同時以顛覆西方傳統政治哲學的方式確立實現人類解放的“新世界觀”。正是在確立用以改變世界的政治哲學的過程中,馬克思深刻批判資本邏輯的對象化境況及其哲學實在,指出超越“虛幻的共同體”的現實路徑。在這個意義上,盡管馬克思沒有建構一種規范的政治哲學體系,也沒有純粹的政治哲學專門論著,但他對人類解放的訴求以及深刻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引發了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社會革命,形成一種超越既往的新政治哲學形態。以具有一定規范性的思路把握馬克思思想的實體性內容,呈現面向未來的生成著的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總體理路,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
之所以將這種學術建構置于生成性視域,因為它不僅反映了馬克思從政治上的民主主義者轉向共產主義者,以及從哲學上的人本主義者轉向歷史唯物主義者的思想歷程,而且表明作為思想方法的馬克思政治哲學是開放的和發展的。在馬克思超越自然法傳統和先驗形而上學體系的探索中,一種現實性的歷史思維和實體性的人學反思躍然紙上。關于合法性和正當性的討論在對現實利益沖突的研究中被置換了,具有社會性的人的勞動生命被馬克思視為比政治生命更具現實性的存在,至于對人性善與惡的倫理預設也轉向以歷史和經驗事實為依據的合理期冀。正如阿倫特所說:“馬克思所產生的影響及其科學工作的根底里的東西是什么?是他的政治哲學。”(1)阿倫特:《馬克思主義與西方政治思想傳統》,84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在這個意義上,政治哲學與其說是馬克思思想的分支,毋寧說是其理論實質。
如果將政治哲學視為馬克思思想的理論實質,那么在他的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共產主義理論之間就呈現出一種以實踐思維方式貫穿的內在邏輯,就呈現出一種不同于傳統西方政治哲學對人及其實踐活動的社會性規定。由此開啟的思想傳統就“不是一種(新的)實踐哲學,而是一種(新的)哲學實踐”。(2)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169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哲學不再是純然解釋世界的觀念體系,而成為遵循歷史規律的主體實踐活動,成為力圖改變世界的目的性活動。“在他的哲學中,政治哲學真正取代形而上學,成為‘第一哲學’。”(3)程廣云:《馬克思的三大批判:法哲學、政治經濟學和形而上學》,10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這種作為“第一哲學”的馬克思政治哲學不是關于“至善”的“好生活”的應然設定,而是體現為一種致力于在解放中建構新社會的理論—實踐探索,這種探索對19世紀中葉以來的國際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實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這個意義上,不深刻理解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內在邏輯,就不可能真正把握近兩個世紀以來風起云涌的社會革命浪潮。當我們將視野投向馬克思對蘇格蘭啟蒙國民經濟學、法國革命政治學和青年黑格爾派自我意識哲學的批判性借鑒,凝視青年馬克思的復調式哲學探索之路,探析馬克思不囿于傳統邊界的限定而謀求人類解放的理論努力的時候,首先浮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革命家的形象,馬克思政治哲學因而首先是一種革命主張。這種革命主張是不同凡俗的,任何試圖將其全然規范化或思辨化的做法都外在于馬克思的思想總體。這些做法看似將馬克思的思想政治哲學化,實則扭曲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思想原像,往往將馬克思政治哲學解讀為歷史唯物主義力圖超越的哲學形態。
由此形成的關于馬克思沒有政治哲學的看法,不得不說還固守于對政治哲學的傳統認知圖式。另一種試圖論證馬克思有政治哲學的思路,則在馬克思的思想中附加一種“理應”具有的傳統政治哲學范式,使之體現某種先驗的規范性邏輯。如果我們將政治哲學理解為一種具有現實問題意識的開放性哲學形態,就不應將其恪守為一種停留于道德分析層面的純粹應然之思,而要在當代性維度激活其解決問題的實然探索。(4)臧峰宇:《政治哲學的“規定”及其當代性》,載《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6)。因而,從哲學變革出發理解馬克思開啟的新政治哲學視域,就要明確其歷史唯物主義向度,明確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共產主義理論的現實政治性,由此對其人類解放理論、共同體理論和正義論的闡釋就不能純然回到古典政治哲學,而應在社會性的開闊場域重新理解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總體圖景。
達此宏愿需要進行審慎的學理探究。為此要梳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思想歷程,理解馬克思如何以普羅米修斯盜天火照亮人間的勇氣揭露資本邏輯的秘密,探究馬克思如何將解釋世界的政治理念轉化為改變世界的理念—實踐,把握馬克思何以在批判政治解放的限度的同時提出具有人的高度的解放。只有深入解讀青年馬克思的復調式哲學探索,才能確認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生成路徑,才能理清馬克思政治哲學與其思想資源之間復雜的知性關系。這種與人類解放的政治實踐水乳交融的哲學主張呈現了現代政治哲學應有的理論品格,從中可見馬克思對自古希臘以來體現人類性的政治哲學的合理借鑒,以及他在深刻批判拜物教思維及其對象化現實中勾勒的人類解放之路,由此才能理解“自由人的聯合體”的哲學內涵。
同時,應以辯證的、歷史的方式澄明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實踐邏輯。馬克思力圖改變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的命運,改變無產階級的生存境遇,他是在確認并遵循歷史規律的實踐探索中而非在純然規范性論證的理念設定中努力實現這一意圖的。規律不會自發地創造歷史,只有人們有目的地運用規律,才能創造歷史。在資本邏輯幾乎成為通用原則的現代社會,實現無產者的解放,必須團結起來進行斗爭,無產者在為解放而進行的斗爭中必須遵循歷史規律。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實踐邏輯因而體現為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體現為事實—價值的辯證法。我們需要以一定的規范性理路勾勒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總體結構,其中沒有任何先驗的或永恒的教義,它隨著歷史條件的變化而變化,朝向共同體中每個人的自由解放,它是批判的、革命的。
人類解放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總問題。馬克思是在反思政治解放的限度的過程中提出人類解放的。政治解放實現了以私有財產權為前提的法律形式上的自由,確立了市民社會的公民權(droits du citoyen),但并未消除因實際的社會差別而造成的底層民眾的不自由,因而是不徹底的。馬克思認為解放應當有“人的高度”,他剝去政治解放的“獅皮”,將“對政治解放本身的批判”視為“當代的普遍問題”。(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16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從中可見馬克思對現代政治的本質的批判,他揭示了權利的異化狀態,為人類解放確立了基于勞動的現實基礎。真正的解放不是要先驗地討論自由的根據,而要實現個體對外在壓迫的反抗,在經驗生活、勞動和社會關系中實現自我,重新確認自己的人的權利(droits de I’homme),重塑主體的內在本質性力量。
人類解放不是“歷史的終結”,而是一種“現實的運動”,是人擺脫異己力量和工具化境遇的過程。通過解讀馬克思的自由—自我意識、政治國家—市民社會、政治解放—人的解放、財產權—正義等政治哲學范疇,可以把握馬克思政治思想的著力點,從中可見,人類解放是實踐理性在外部世界中的實現,是消除階級沖突、社會壓迫和剝削,使社會個體自由發展和實現幸福的過程,也是人們道德自足和精神解放的過程。(6)伯爾基:《馬克思主義的起源》,7-8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這種超越政治解放的解放不是一種純粹的形式規定,它要在每個人的勞動獲得尊重的平等關系中實現真正的自由,它要以堅實的物質基礎完成對私有觀念和資本主義財產關系的積極的揚棄,它是有原則高度的革命,是無產階級遵循歷史規律展開的有目的的活動,旨在使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成為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最終實現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在馬克思看來,實現人類解放是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砸碎束縛自己的鎖鏈,在最后解放自己的過程中獲得整個世界。這種運思理路的線索具體展現為三個關鍵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建構一個什么樣的共同體?如何建構這個共同體?馬克思倡導無產階級在世界范圍內“聯合起來”,在斗爭中“團結起來到明天”,建構“真正的共同體”。這是一種在解構舊制度的同時提出的建設性方案:只有團結起來進行斗爭,無產階級才能合力創造新世界。馬克思為此研究了共同體的古典形式和現代形式,闡述了在不同歷史時期維系共同體的基礎與紐帶,特別是分析了貨幣共同體的拜物教實質。通過歸納共同體建構的歷史經驗與傳統困境,他強調超越物質匱乏和交往異化的現實路徑,力圖在消除奴役人的經濟關系和社會關系的過程中構建“自由人的聯合體”。
馬克思將建構“真正的共同體”和實現與歷史走向世界歷史同步的人的解放視為一致的過程,其中每個人的現實關系的豐富性決定了他們的精神上的現實豐富性。當個人擺脫傳統的地域局限,融入世界性的生產格局,使自己自覺成為與社會結合的主人,方能實現物質的豐裕和精神的富足。“隨著貿易自由的實現和世界市場的建立,隨著工業生產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活條件的趨于一致,各國人民之間的民族分隔和對立日益消失”(7)③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419、16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以大多數人的犧牲為代價換取少數人發展的現象以及因天資稟賦缺陷和片面發展造成的勞動異化狀況也將隨之消失。這種世界歷史性創造實現了“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產資料的基礎上聯合起來的個人所進行的自由交換”(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5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在這個意義上,創造以類的依賴為前提的未來理想社會是建構“真正的共同體”的應有之義。
第二個問題是,資本邏輯具有怎樣的秘密?如何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揭示這個秘密?建構“真正的共同體”,需要改變舊有的經濟關系和社會關系,理解“剝奪剝奪者”的正當性和現實可能性,使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更加豐裕。這是在現實中代表歷史發展方向的有生命的個人聯合起來創造歷史的過程,“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③為此,馬克思確立了一種不同于資本邏輯的勞動邏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闡明揚棄資本邏輯的客觀必然性,以及無產者如何實現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在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事物的過程中走上解放之路,實現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
馬克思在深入分析亞當·斯密所說的“只有勞動才是我們在任何時候都能用來估計和比較各種商品價值的最后的和現實的唯一尺度”之后指出:不能把勞動“僅僅理解為犧牲安寧、自由和幸福,而不是把它也看作正常的生命活動”。(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6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作為生命活動的勞動具有一種時間性規定,資本家正是因為無償占有工人一部分“正常的生命活動”,才完成了資本增值。使勞動擺脫資本邏輯的束縛,必須揚棄奴役和剝削人的不平等的經濟關系,在社會生產中使勞動不再成為生活重負,而成為生命本質的需要。在這個意義上,“各個個人都不是把自己當作勞動者,而是把自己當作所有者和同時也進行勞動的共同體成員他們勞動的目的不是為了維持各個所有者及其家庭以及整個共同體的生存”。(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46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這樣,勞動不再外在于人的生命本質,而成為與社會發展相融合的個性化活動。
第三個問題是,何謂公平正義?如何實現公平正義?勞動邏輯并非先驗的設定,使勞動成為共同體成員的本質需要,應有符合生產方式和法律形式的正義觀念。在馬克思看來,正義是一個歷史范疇,每個歷史階段都體現著與生產方式相適應的正義觀念,因不同的生產方式而產生與之相一致的法律形式。但在社會形態更迭的過程中,正義觀念會發生“辯證的轉化”,成為召喚有覺悟的人們反抗舊制度的精神力量。現代正義觀念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反映,馬克思認為,純然訴諸正義與現實問題的解決毫無關系,必須首先創造正義得以實現的新社會環境,進而明確正義的現實價值。由于既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底蘊,又有不容忽視的隱性思路,學界關于馬克思正義論的爭鳴自1970年代以來持續至今,主要體現為歷史主義和道德哲學兩種研究理路。
這場漫長的爭鳴幾乎完整還原了馬克思使用“正義”話語的歷史語境,關鍵是如何使解讀符合馬克思的本意,而不是形成諸種可能的、應當的馬克思正義論圖景,甚至在前歷史唯物主義的語境中加以演繹。如果爭鳴雙方各執一詞、不及總體,馬克思的正義觀念必然呈現為多重面相,于是有歷史唯物主義之外的馬克思正義論之謂。如果從新政治哲學角度理解馬克思的正義論,就會發現這種正義論與源于自然法傳統的永恒正義的根本差別,它不是純粹的道德應當,而是為人們覺悟到了的歷史必然。因而,解析正義論視域中的“馬克思問題”,應理解其歷史語境和現實內涵,既要看到正義觀念與一定的生產方式之間的關系,也要看到正義觀念“辯證的轉化”所具有的精神力量,把握其中蘊含的“事實—價值”的辯證法。
概言之,人類解放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總問題,關于共同體、資本邏輯和正義的探究展現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關鍵問題。馬克思的哲學觀、自由觀、平等觀、現代性批判、國家—市民社會理論等皆可在此基礎框架中各就各位。從中可見,新政治哲學是馬克思思想的“根底”,這是一種不同于古典政治哲學、社會契約論、自由主義、功利主義等西方傳統政治哲學理路的“新世界觀”。它實際地深化了人們對現代政治的根本理解,推動了后來風起云涌的世界革命,在當代視域中呈現了政治哲學的現實價值。
馬克思從世界歷史的視域探究現代政治的運行規律,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揭示資本邏輯的秘密,以新政治哲學的致思理路完成了“對形而上學的顛倒”。他對人類解放的哲學闡釋至今仍激勵人們反思現實、超越自我,“正是馬克思,而且首要的是馬克思,仍在為我們提供批判現存社會的最銳利的武器”。(11)喬納森·沃爾夫:《當今為什么還要研讀馬克思》,2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今天,我們仍未離開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思想地平線,他反思現代政治的問題意識與時代同行,他以實踐思維方式闡明的世界歷史理論仍是分析全球性問題的有效范式。在這個意義上,深刻領悟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原理”與“方法”,是一種富于現實性的理論自覺,也是理解“當代政治哲學應當是什么”的一種必要探索。
首先,馬克思對現代性的反思以及對現代政治的經濟基礎的分析力透紙背,他對資本邏輯和拜物教的批判為超越現代性危機提供了一種合理方案。馬克思高度評價現代文明的價值,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創造的生產力是之前一切時代都不能比擬的,但“資本的統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社會關系造成的物化是不爭的事實。在馬克思提出物化問題近170年來,資本拜物教一直是現代社會的夢魘,“物化本身不是凝固的事實,也就是說,從早期的大機器生產到當代流水線的變化絕不是一種概念的變化,而是現實變化”。(12)張一兵:《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原像》,2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超越純粹以商品交換為中介的物化關系,實現物質豐裕基礎上的人性復歸,避免在文化迷失和價值虛無的物化境遇中失去自我,仍是人們在當代社會生活中需要著力解決的現實問題。
正如恩格斯所說,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產生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運動規律是馬克思的兩大發現之一。正是揭示資本邏輯和剩余價值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使馬克思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普羅米修斯,讓無產階級開始知曉自己在勞動中與其類本質相異化的真實原因:無產階級之所以在無償提供剩余勞動的同時為自己創造了赤貧,乃是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和特殊運動規律使然。其實,現代人幾乎都生活在資本拜物教邏輯的籠罩之下,消費社會的異化現象比比皆是。為此,必須審慎辨識物化世界的“景觀”,摒棄各種被制造的虛假需求和符號化統治,透視全球生態危機的根由。同時,應以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實踐邏輯確認恰當運用資本要素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原則,為進一步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
其次,馬克思揭示了現代虛假共同體以及人與人在其中真實的對抗性關系,他對建構一個超越物質匱乏和交往異化的理想共同體的闡述至今仍具有啟示價值。共同體反映了人們的共同利益和需求,體現了人們的“相互依存關系”。在現代社會,以貨幣為紐帶的共同體使交往異化的人們缺乏真正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仍然重復著“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馬克思通過分析歷史上存在過的共同體的弊端,提出建構體現真實性、共同性和人類性的共同體。當人們迷戀彼失我得的零和博弈或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時,必然會陷入“他人就是地獄”的淵藪,人性的自私與社會資源的有限性之間的緊張關系將使“自然狀態”愈加惡化。因此,倡導人類合力走出現代性困境,創造共同的未來,就成為一種政治哲學的自覺,實現全球正義是其中應有之義。
今天,跨越現代性的陷阱,處理紛繁復雜的全球性問題,實現國際社會更廣泛的合作,仍然要合理運用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原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序言中指出,他們以往的觀點“就其實際運用來說今天畢竟已經過時”,但其中“所闡述的一般原理整個說來直到現在還是完全正確的”。(13)這里所說的“一般原理”體現了歷史規律,反映了歷史發展趨勢。合理運用“原理”,要充分考慮歷史走向世界歷史的現實性和復雜性,從重建全球化新秩序的現實需要出發,提出基于普遍利益與共同價值的建設性思路,促進“各文明國家的聯合的行動”(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86-387、41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完善我們時代應有的正義觀念,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
再次,馬克思分析現代政治問題的方法具有現實有效性,對反思當代政治生活中的現實問題、把握當代政治哲學思潮仍有普遍的借鑒意義。在恩格斯看來,“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和供這種研究使用的方法”。(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69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歷史唯物主義從根本上說是一種方法,馬克思用這個根本方法取代了傳統政治哲學的先驗預定論,以實踐的思維方式考察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社會結構和國家,喚醒了辯證法的物質力量。正是因為運用唯物辯證法分析現代政治的各種矛盾和問題,寓普遍性于特殊性之中,把握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馬克思實現了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和近代政治哲學的具體的歷史的批判,確立了新政治哲學的實踐向度。
毋庸置疑,馬克思政治哲學體現了邏輯與歷史的統一,這種統一表現為從抽象的規定出發,經由邏輯分析達及具體的表現,再回到“一個具有許多規定和關系的豐富的總體”(1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70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的過程。這個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可以避免將政治哲學置于“普羅克拉斯提斯之床”,為了預定的思路而使歷史事實削足適履,從而在歷史進程中實現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在這個意義上,政治哲學研究在“科學上正確的方法”體現為在現實政治規定和關系的總體中分析具體問題,而不是在各種政治現象中尋找符合先驗的實例,進而試圖以純粹觀念塑造歷史。由此可見,作為方法的馬克思政治哲學仍然是我們分析現實政治的“最好的工具和最銳利的武器”,為當代政治哲學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原則。
綜上所述,建構馬克思政治哲學是理解馬克思思想實質的必要探索。循著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思想足跡,以一定的規范性思路整合馬克思政治哲學的運思框架,要以問題為導向,把握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問題域,確認這個向未來敞開的思想的當代性。由此可見,它“仍然是我們時代的哲學:它是不可超越的,因為產生它的情勢還沒有被超越。我們的思想不管怎樣,都只能在這種土壤中形成;它們必然處于這種土壤為它們提供的范圍之內,或是在空虛中消失或衰退”。(17)薩特:《辯證理性批判》(上),28頁,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以我們時代的馬克思政治哲學分析當今世界歷史領域復雜而深刻的現實政治問題,是理論探索和改變世界的雙重需要,為當代政治哲學研究提供了一種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