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芝

身為上市公司老板,言談和情緒曾給汪建、給華大帶來的麻煩事不可勝數,而眼下他卻仍然會為一些偶發的措辭、字眼而動怒,比如當談及“公司上市就是把企業家關進籠子”這種話題的時候。
但你想象不到,幾分鐘后他又樂得眉眼全開。此人很早就宣稱活到120歲沒難度,后來接受褚時健夫人馬靜芬建議改為100歲不封頂,于是要求華大員工都要活到100歲。
喜怒情緒交織的矛盾,只能算汪建人生中經歷的沖突、乃至如今身上承載的錯位里最不突出的一類。他出身干部家庭,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在少年時卻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整個困難時期;父母在文革期間被“打倒”,他說頭天早晨還有保姆伺候吃飯,第二天就要跑去河邊光腳拉纖掙錢;他七八十年代就在國內接受了高等教育,隨后留洋,在德州大學、愛荷華大學、華盛頓大學從事科研工作多年,但如今談及海外同業,他仍然堅持稱其為“洋人”;他被公司內部的一些員工視為精神乃至時代的領袖,在一些股民眼里,他卻是與某個被認為聲名狼藉的商人一般無二的大說謊家。
很多媒體同儕無數次試圖弄清楚此人的“真實”面目,最終描繪出來的那張臉卻大相徑庭,只留下了信息量巨大的人生經歷與傳奇故事;他在采訪中不斷告訴記者他一直站在時代最前沿處,因此根本不在乎來自背后的是非曲直議論,但隔天卻在微信上發來大量為華大正名的文章;當我們帶著某些看上去頗為精彩的故事與旺盛的好奇心,向一年前開始擔任華大集團聯席董事長的王石求證時,他卻表達了不予置評、不方便置評的態度,只在離開之前突然轉身問道,“你們真的以為你們能看懂汪建嗎?”
他熱衷于拐著彎講話,自詡為“貪生怕死,自私自利,好逸惡勞,貪婪懶惰”,然后又會用管理理念和科技信仰來解釋給你聽,說這都是推動社會進步的美德,例如他不斷強調自己怕死,仿佛正是這種欲念塑造了他對生命科學的信仰。
我們分明已經在漫長的采訪周期里做了大量的工作,并與這位年過六旬的企業家完成了持續一整天的當面交談,可最終卻發現,他仍然藏在眼前這些言談、情緒、資料、觀點背后難以窺見的某個地方。汪建也得意于其塑造出的復雜性,他告訴很多人說,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隨便被定義為一個什么人,商人、科學家,妖魔、網紅?沒關系,都可以。
關于汪建和華大,有一個被雕刻進歷史的記錄總被頻繁提到:中華世紀壇,一條262米長的青銅甬道,記載了從300萬年前到公元2000年,中華民族7000多個重大歷史事件,最后一條記錄是“我國科學家成功破譯人類3號染色體部分遺傳密碼”。
但在當時參與“人類基因組計劃”的科學家中,汪建不是最核心的那一位。
1984年,中科院生物物理所研究生于軍,來到紐約大學醫學院攻讀生物醫學科學博士,正好遇上美國乃至世界的生物學界醞釀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啟動“人類基因組計劃”(Human Genome Project,簡稱HGP)。這一計劃旨在測定人類基因組的全部DNA序列(由30億對堿基組成),了解人類所有與癌癥相關的基因。
HGP的領導者和設計者之一的Maynard V.Olson,是美國著名基因組學家,亦是于軍的博士后導師。1993年,于軍受邀加入了以Maynard V.Olson實驗室為主體組成的“華盛頓大學基因組研究中心”。這一年2月,于軍從紐約搬到了西雅圖。
當時在西雅圖的華人并不多。于軍在一個朋友的家里,認識了同在華盛頓大學擔任高級研究員的汪建。汪的研究方向是細胞分化與增殖,與于軍的專業領域不完全相同,但兩人都曾作為知識青年下鄉,且汪建女兒比于軍的兒子僅大一歲,有不少共同話題,便常常聚在一起。“他是一個性格比較坦率的人。”于軍形容汪建。
HGP進程之快,出乎所有人預料。早期,英、法、日、德都積極參與了HGP。這一國際合作計劃被認為是繼制造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和阿波羅登月計劃之后,人類科學史上的又一個偉大工程。
科學技術飛速發展,加速了HGP。“我剛到美國時,一個博士候選人要用近一年時間來解讀2000個堿基對。兩年后,一年就可以測2萬個堿基對了。”于軍說。1993年,自動化基因測序儀誕生,推動HGP進入了實質性的運作階段。
時至1996年,于軍所在的實驗室還在進行HGP的前期準備時,已經回國創業的汪建,也看到了生物科學與計算機技術融合的趨勢。汪找到于,建議一起做點更大更有意義的事,并介紹其與楊煥明認識。楊在丹麥奧爾胡斯大學人類遺傳研究所擔任客座教授。
實際上,中國要不要參與HGP?中國的基因組研究計劃是什么?中國的科學家將如何面對這一新的發展領域?這些問題一直在于軍的腦海中揮之不去。Maynard V.Olson也一直支持于把所學帶回中國,推動中國基因組學研究的發展。
1997年11月,于軍應邀參加了在湖南張家界召開的遺傳學研討會,向國內學界同行詳細地介紹了HGP的進展和前景。也是在此會議上,于軍、汪建、楊煥明等人提出了中國HGP的戰略構想,這成為他們共同事業的起點。
當他們向中科院申請參加HGP時,并沒有得到同意,中國科學界沒有人相信他們能成功。楊煥明依靠個人關系和學界的聲譽,在倫敦的一次會議上對HGP的負責人說:“我們代表中國加入計劃。”最終人類基因組計劃項目組宣布,中國團隊承擔項目的1%。
為了有足夠的資源和經費參與HGP,1999年9月9日,在北京空港開發區一棟舊廠房里,北京華大基因研究中心宣布成立,并以此身份承擔1%的HGP任務。于軍、汪建、楊煥明和后來加入的劉斯奇,成為華大的聯合創始人。
“我佩服汪建,不是說他作為科學家的成績有多大。在這方面,于軍和楊煥明更典型。嚴格來講,汪建是那個策劃人。”王石評論。
汪建“策劃人”的角色,在日后得到了放大。
2003年中國爆發SARS(非典型肺炎)病毒。華大基因在拿到病原體36小時內,迅速破譯四株該病毒全基因組序列,并將全部共計30萬份診斷試劑捐給政府。時任國家主席的胡錦濤聽說后參觀了華大基因。隨即,中國科學院與華大基因聯合組建了中科院北京基因組研究所。國家給予其90人的正式編制,任命楊煥明為所長,汪建為副所長,按照局級干部發放薪酬。
可沒想到的是,華大基因與中科院的關系在2006年底便幾近破裂。
這一年,美國公司宣稱一種能夠將基因測序的速度提高100倍的機器已經誕生。該設備將機器人學、化學、光學和計算科學融為一體,尤其是工業數碼相機技術的巨大進展使得人們可以拍攝用于“讀取”基因微小序列的熒光分子。理想狀態下,這種設備的規模化應用甚至會將測序成本降低至過去的百萬分之一。
這令汪建興奮不已,他認為這是一場革命。他以慷慨激昂的措辭給中科院的領導寫了一份長達30多頁的報告,希望得到支持以購買這種設備。汪建寫道:“中國人近代第一次與發達國家在科技領域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如果抓住這個機會,中國將盡雪自鴉片戰爭以來的恥辱。”
中科院的專家認為他的計劃過于激進。更糟糕的是,汪建對采購這種昂貴設備表現出的急切,被懷疑想借機貪污吃回扣。他被人匿名舉報,中科院隨即成立調查組調查汪建。
調查結果最終洗刷了冤情,但“報國無門”的汪建決定脫離體制。臨走之前的中午,汪建向華大的員工宣布:“我們要去深圳了。要想一下的就別去,趕得上今晚6點火車的就跟我一起走。”那像是一個典型的、戲劇化的決定,但依然還是讓汪建從北京帶走了近百人的團隊南下。
汪建決定南下的同時,華大的幾位創始人也面臨著分道揚鑣。由于家庭原因以及對科研和產業化前景的不同看法和需求側重,于軍選擇留在北京基因組。楊煥明和后來加入的劉斯奇也在各自科研項目結題后,離開中科院去了深圳。
“我是工業文明時代的唱衰者,這一時期最輝煌也最短命,生物科學、智能機器人等技術的快速發展,將很快取代工業文明。在未來的生命科技時代,人們的生老病死可能將不再聽天由命。”7月中旬,在2019年灣區青年創新論壇上,作為演講嘉賓,汪建說道。
如同過去很多次的公開演講,汪建的這些言論聽起來總像是高談闊論,離人們的現實生活相距甚遠。
“汪建是一個不接地氣的人嗎?”
“你們都產生誤解了。論接地氣,汪老師是高手。”王石笑答。
王石與汪建是通過登山相識的,這是兩人的共同愛好。在一起登山的過程中,汪建的團隊會建立一些與人類基因組織學有關的實驗。比如,人在登山中缺氧會瀕臨死亡,在這種特殊狀態下抽的血,有利于對現代高原運動的研究。汪建和王石常常愿意在實驗中扮演大白鼠的角色,這使得兩人的關系非常密切。

汪建在國家基因庫
“我對汪老師的欣賞,更多源于他是一個公共衛生專家。他的理想追求非常純粹,就是如何為公共衛生事業做事情。”王石說。
當2007年初汪建決心離開北京時,王石建議他們來深圳。“我們在深圳兩眼一抹黑,有沒有關系給介紹?”汪建問王石。后者回答:“你有能力,干好了,政府會主動找你,不需要關系。這正是深圳的好處。”
盡管是王石介紹汪建來的深圳,但在日后,汪建與政府的緊密程度卻超過了“遠離政治”的王石。初來乍到時,他就問深圳政府是否愿意支持他們繪制第一個中國人基因組圖譜(又稱“炎黃一號”,這也是第一個亞洲人全基因序列圖譜)。他還向對方表示,如果發表了,沒準是《Nature》雜志的封面,不過這需要數千萬人民幣的科研經費。
2007年10月,這一項目宣告完成,并在《Nature》封面文章發表。同年12月,《Science》雜志也報道了“第一個中國人基因圖譜”工作。
后來,汪建向深圳政府宣稱,將為這座城市在未來5年內帶來10篇《自然》《科學》雜志的論文。時任深圳市市長的許勤隨即向其許諾,如果得以發表,論文的每一位作者都將獲得100萬元的獎勵。
到2011年時,華大基因發表的論文已多達81篇。贊嘆之余,許勤覺得難以兌現獎金。他邀請汪建等人到家中做客,親自下廚做了一頓紅燒肉,以示鼓勵。
王石認為,從與政府打交道的經驗來看,華大要比萬科接地氣得多。這種接地氣貫穿了華大的發展史。
就拿1999年來說,在中國參與的1%HGP項目中,除了華大基因,還有另外兩家機構共同參與——國家人類基因組北方研究中心(北京)和南方研究中心(上海),他們都是由國家科技部批準成立的國家基因組研究基地。
而位于深圳大鵬新區的國家基因庫,號稱繼NCBI(美國國家生物技術信息中心)、DDBJ(日本基因數據庫)和EBI(歐洲生物信息研究所)之后,全球第四個建成的國家級基因數據庫,其背后的組建和運營方是華大研究院,這是2011年10月,經國家發改委等四部委正式批復的。
“一個民營企業家,一家民營機構,如果你不接地氣,憑什么讓你參與國家級項目呢?”王石的話,與汪建對自己的形容如出一轍:“我空著兩個手,從北京搬到深圳,做到這么大一塊(產業),不接地氣能生存下來嗎?”
“我是天下最接地氣的!”汪建咧嘴。
“要么出局,要么出眾。”2015年10月,前華大基因研究院院長、華大基因CEO王俊,在一場行業論壇上宣布離職創業。此前,他曾在微博這樣寫道。
作為16歲就考入北大的技術天才,王俊在1999年參與了華大基因的創立,并曾為這家公司立下汗馬功勞。公開資料顯示,他是人類基因組計劃、水稻基因組計劃等重大項目的主要參與者,組建了華大生物信息平臺,參與了杭州華大的成立,帶領團隊完成了第一個亞洲人基因組、大熊貓基因組、千人基因組、人體腸道元基因組等系列標桿性項目,幫助華大實現了對CG的收購,以及華大科技與華大醫學的融資和重組等。
王俊的新公司碳云智能宣稱要“讀懂生命”,其聯合創始人還包括原華大基因首席運營官吳淳、首席科學家李英睿、首席信息官黎浩等人。華大內部一位曾接近王俊的人士說,年輕氣盛是王俊從華大離職的根本原因,“覺得汪建還不夠放權,有些東西他還得向汪建匯報,不能自己拍板。”
這位人士還透露,王俊出走后,汪建專門組織開了一場閉門會,來評估王俊離職對整個華大集團的影響。王石也在采訪中表示,因上市前夕失去這位二把手,華大基因經歷了痛苦的轉型。
在王俊出走前后,華大還有多位重要人物自立門戶,甚至在某些業務領域與華大分庭抗禮。
比如,創立于2010年5月的貝瑞和康,是華大基因在生育健康領域的主要競爭對手。該公司2017年8月正式借殼*ST天儀登陸A股,其聯合創始人高揚、董事蔡大慶、股東任媛媛,均出自華大健康,曾分別任華大健康總經理、CFO和測序部門經理。2011年初,原華大科技總裁李瑞強創立“諾禾致源”,這家公司成了華大基因在科研服務上最大的勁敵。2018年底,該公司已經發布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在創業板上市的招股說明書。
有數據顯示,創始團隊出自華大,并在基因測序領域創業的公司,超過30家。
理解汪建的人,終究是少數的。
汪建覺得自己還年輕得很。他是想活到120歲的人——他給自己立了一塊“墓碑”,上面刻著:汪建,1954-2074。他不僅希望自己活到120歲,還希望更多人活到120歲。
汪建喜歡運動,他的工位上方,懸掛了兩個黑色的吊環。他常常在工作間隙,用它們來做引體向上。據說他每年都會進行一次公開的引體向上表演,是多少年齡就做多少個。
當然,運動,或說體能只是活到120歲的必要條件之一,用汪建的話來說,它屬于主動健康。除此之外,還需進行精準預防和精準醫療,即通過精準預防,先把一些疾病去掉。剩下沒有去掉的病,通過精準醫療進行診斷和治療。
為此,華大提出了“生、活、染”三個90%的目標:在出生缺陷、腫瘤、傳染性疾病這三個主要領域,做到90%可知、90%可預、90%可治。
“這些年,華大人生了1500多個孩子,出生缺陷基本控制住了”,汪建透露,華大人中也發現了幾個早期腫瘤病人。“一位最終去世的,他從華大離職后,去了另一家單位。對方發現他有腫瘤,就不要他了。華大把他收了回來,他通過數據分析為自己找到了靶向藥物,延長了他的生命。”
人為什么一定要活那么長?汪建的答案是:“活著才是硬道理。”
在今年上半年的微軟CEO年會上,汪建又見到了“股神”巴菲特。這個90多歲的老人坐在一堆四五十歲人中間,神情專注,從頭聽到尾。
這令他想起了另一位朋友——卡爾·哈恩,這位大眾汽車前CEO今年已經95歲了,仍在管理著大眾汽車400億歐元的慈善基金、一個博物館、一大堆幼兒園,以及開著300匹馬力的跑車。
在汪建看來,巴菲特和哈恩屬于同類人。“相比之下,中國90歲的老人中,很少能見到像這樣有著強壯的身體、開放的思想和全世界的視野的。”
2018年1月23日,北京水立方,王石、汪建以及當時86歲的馬靜芬,曾有一場“生死對談”。其實,雖然都是王石的摯友,但汪建與褚氏夫婦并不熟。他去過哀牢山(褚橙種植地),但沒去見褚時健。“他是工業時代最典型的代表,我們是代表前沿科技的,完全是站在時代前沿去思考未來是什么。”可是,在那場對談中,當馬靜芬提出活到“100歲上不封頂”時,汪建表示贊同,“這是可以實現的。”
然而,2019年3月,褚時健因糖尿病并發癥去世,享年91歲。這是一個充滿宿命感的結局,有時候不論你怎么想、怎么做,生命的答案就寫在那里。
但汪建說:“宿命就宿命,有什么關系?很多人為了活著而活著,有的人是為了有意義的活著而活著。”
(張勇薦自《中國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