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建聯：那晚，他是全中國最孤獨的人

妖刀

“9天前，我們以為會迎來一個新的時代;9天后，才發現我們送走了一個時代。”

謝幕禮

2019年9月8日，男籃世界杯排位賽，中國男籃對陣尼日利亞——取勝，中國隊將獲得2020年東京奧運會的參賽資格;落敗，這將是1984年中國重返奧運賽場之后，中國男籃首次缺席奧運會。

據在現場的朋友講述，易建聯是那晚最早到達球場進行準備的球員之一。球場的球員通道上方，有球迷掛出巨大的橫幅，上面寫著：“易建聯，你是中國籃球最當之無愧的領袖。”易建聯從這塊橫幅下走進賽場——取勝，他將連續第五次參加奧運會，這一紀錄可以載入世界籃球的歷史;落敗，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將是他職業生涯中代表國家隊參加的最后一場世界大賽，最后一場。

比賽開始，易建聯極其罕見地沒有首發出場，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也意味著這場比賽的特殊性：中國隊需要體力更充沛的易建聯在場上拼到最后一刻——他是這支球隊中年齡最大的球員，也是這支球隊中關鍵時刻最能夠倚仗的球員。

第一節比賽進行到第6分半鐘時，易建聯替補登場，此后現場的一些解說片段足以展現他究竟在這場生死之戰中做了些什么——

“老大哥拼了命了……”

“易建聯在場上玩兒命地折返……”

“這么多年的一個老將，他無法接受奧運火種在他手中熄滅……”

“阿聯很少說話的人，拼命地在場上喊盯人……”

“阿聯眼中的殺氣令人動容……”

“易建聯傾其所有，守在懸崖邊上……進攻是他，防守也是他……”

“這是一個15年國家隊生涯老兵的謝幕禮……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易建聯。”

全場比賽剩最后47.7秒時，中國隊落后13分，大勢已去，易建聯被換下場。他14投10中，拿下全場最高的27分。

易建聯下場時，全場球迷齊聲高喊著他的名字——這種場面已經數次在本場比賽中上演。但對于中國體育來說，這很罕見——一支備受期待的國字號球隊正在經歷著極為難堪的失利，但球迷卻對其中的一位球員送出前所未有的敬意。

賽后，易建聯接受了國際籃聯的官方采訪，當被問到這場比賽的意義時，他用英語答道：”It means a lot for me. I try to play it as my last game of the career.”

沸?

#易建聯太拼#的詞條很快登上了熱搜第一名，后面還綴著一個“沸”字。

在這則閱讀超過9.1億的微博話題下，無數網友表達著對于易建聯的敬意與感激，還有網友動情地寫道：“中國籃球又告別了一個時代，是我們配不上這個最好的易建聯。”

事實上，中國球迷如此慷慨地為易建聯送上贊美也只是最近幾年的事，在易建聯漫長的職業生涯中，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球迷的群嘲中度過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并不成功的NBA生涯。

作為籃球運動員，易建聯擁有著黃種人在這項運動中的頂級天賦，他的運動能力、身高、臂展、投籃手感都異常出色，因此，他的職業生涯前期順風順水——2002年進入CBA，第一個賽季就獲得了最佳新人獎。兩年后，根據官方公布的年齡，年僅17歲的易建聯入選國家隊代表中國男籃出征雅典奧運會。次年，他拿到了職業生涯的第一個CBA總冠軍，還成為了CBA史上最年輕的總決賽MVP。

2007年，易建聯參加NBA選秀，他在首輪第六順位被密爾沃基雄鹿隊選中，開始了NBA生涯。

在NBA，每當易建聯進球，現場DJ都會用拖得很長的長音高呼“YI”。美國人并不知道這個發音對應的漢字是“易”，更不知道“易”就是英語中的“Easy”，但對于易建聯來說，從被高呼第一個“YI”開始，他的人生就徹底進入了Hard模式。

NBA與CBA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易建聯從小在溫暖濕潤的廣東長大，但位于美國東部的密爾沃基則是一個冬天幾乎天天下雪的地方。當時，有電視臺去采訪易建聯，一個畫面令人印象深刻，他穿著從脖子到腳踝的加厚羽絨服，自己開車去訓練場——在美國，職業籃球是一份工作。平時，沒有集體性的食宿，你要自己住、自己安排一日三餐和所有生活日常，只是，該訓練的時候去訓練，該比賽的時候去比賽，用易建聯自己的話說，就是“上班”。

一開始，易建聯的“班”上得還不錯。

自從進入NBA，人們便開始頻繁地拿他和姚明對比。但易建聯的NBA生涯開場，要比姚明順利的多。姚明的NBA首秀，打了11分鐘，只獲得了一次投籃機會，拿到0分2籃板2失誤以及3次犯規，球隊輸球;而易建聯則在自己的第一場NBA比賽中拿到16分8籃板，并幫助球隊取勝。開賽兩個月后，易建聯還獲得了12月東部最佳新秀。

多年后，姚明也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如果你把我倆NBA生涯的第三場比賽進行比較的話，你會看到他的數據遠比我要好。”

但NBA并不只是三場比賽的較量，它甚至也不是簡單的籃球比賽，它是一種積淀深厚的籃球文化，也是目前世界上最艱難、最殘酷的籃球競爭，需要一個人全方位的提升與融入。

易建聯最先發現的是天賦的差異。“在我前往NBA之前，我總以為不管是在身體條件還是在技術上，自己都是那個在天賦上遠勝過其他人的人。但在進入NBA打球之后我發現，每當我要去封蓋那些個子比我矮的對手時，他們會跳得比我還要高，然后還能把我的出手蓋掉。這激勵著我去尋求自我提高。”

還有性格，這也是易建聯和姚明的最大不同。與性格開朗、健談、情商極高的姚明相比，易建聯是個沉默、內向的人。即便是在CBA，也曾有隊友表示，自己在廣東隊效力幾年，在球場之外，和易建聯說過的話不超過10句。

在NBA，易建聯的性格再加上語言障礙，使得他在融入球隊方面遭遇到了很大的麻煩。第一年在密爾沃基，整整一個賽季，他幾乎沒有在球場外與自己的內線搭檔博古特說過一句話。

對于易建聯的內向，曾經與他一同效力奇才隊的隊友尼克揚曾在一次采訪中做過講述：“我在訓練中見過他的投射能力以及運動能力，他訓練很刻苦！但他太不喜歡說話了，總是默默一個人，不愛表現自己。有一次我們去找易玩，敲他的房門，但他沒有讓我們進去就拒絕了我們，隊友很少和他說話，他也不愛在教練面前表現自己。”

阻礙易建聯在NBA扎根的還有傷病。有人統計過，在5年NBA生涯中，易建聯受到了大大小小18次傷病，這也導致他的狀態很難延續，頻繁被球隊交易。在NBA，他先后輾轉籃網、奇才、小牛等球隊，從主力一路淪為邊緣球員。

最終，2012年，打了5年NBA的易建聯選擇回到了CBA，加盟廣東隊。

群嘲

期待易建聯成為第二個姚明的球迷們顯然失望了，等待著易建聯的則是一場延續數年的群嘲。

他被球迷稱為“蓮妹”、“易帝（ED）”，看到他有廣告代言，很快就編出了順口溜：“嚼綠箭，放輕松，阿聯上場十分鐘;喝蒙牛，吃伊利，九投一中太空易。”還有網友曾在知乎上描述了易建聯在球場上受到的群嘲——

“我們開始黑他，黑他不能打上首發，黑他兩分一板太空易，黑他去了這么久英文還是那么爛……

得分低了——早就看出來他球商不高，趁早回CBA吧！

得分高了——就知道在垃圾時間刷分，說明不了問題。

3分進了——只會飄在外面投，有其他進攻手段嗎？

內線得分了——光得分有什么用？才幾個籃板？

……

橫豎都有理，就看那張嘴。為黑而黑到黑成條件反射，一提易建聯就先一通噴，不管有沒有邏輯和事實根據。”

易建聯的好友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那段時間的易建聯就像一只刺猬，“你刺他一下，他就收縮一點，最后表現出來的東西就是渾身是刺。為什么一些人不喜歡他？因為他的自我保護意識太強。”

隊友王仕鵬則在同一個采訪中講述了“刺猬易建聯”的另一面，“他是一個特別要強的人，壓力越大反彈越大。被抽嘴巴也好，被潑冷水也好，他從不會主動去說什么，而是用實力去有力回擊。”

事實也是這樣。

易建聯堪稱整個CBA最職業的球員。

他會嚴格地管理自己的生活，不抽煙不喝酒不喝碳酸飲料。他的訓練極其刻苦，每場比賽前都會提前兩個小時去球館做準備活動，即便是在客場，也一樣。有一次在客場，他抵達球館時發現大門緊閉，工作人員還在外面吃飯，他只好在門外等了半個小時。

每到休賽期，他都會去美國特訓。職業生涯至今，他始終保持著極低的體脂率，手臂的肌肉線條幾乎可以秒殺CBA所有的國內球員。只是，在他最初練出“麒麟臂”時，還是有球迷黑他，稱他在美國假裝勤奮，只練手臂這些露在外面的部分。

從NBA回到CBA的7年間，易建聯為廣東隊拿到了兩個聯賽冠軍，還曾創紀錄的在一個賽季包攬常規賽、總決賽和全明星MVP。

前國家男籃主教練，立陶宛人尤納斯向來以嚴苛著稱，在他看來，易建聯是所有中國職業球員的典范，“我現在看到的是，阿聯練習得比那些年輕隊員都要刻苦，那些年輕隊員如果還沒有易建聯那樣刻苦，未來不會成為像他那樣的人。”

至于那些刺耳的群嘲聲是如何越來越小、直至最后消失的，大約與兩件事有關。

一件是2015年亞錦賽半決賽，中國對陣老對手伊朗，中國隊后衛趙繼偉被對方球員哈達迪有意侵犯，當時，為了保護隊友，作為老大哥的易建聯立刻挺身而出，一把推開哈達迪，令無數球迷看到了他沉默背后的血性和擔當。

那屆比賽，易建聯最終代表中國男籃拿到冠軍并獲得了2016年里約奧運會的入場券，他自己也成為了那屆比賽的MVP。

另一件就是2016年里約奧運會。從成績來說，那是一屆失敗的奧運會，中國男籃五戰盡墨，令人失望至極，但易建聯卻收獲了所有球迷的尊重——五場比賽，中國隊場均得60分出頭，而易建聯場均得分超過20分，球場上的表現被球迷形容為“又當爹又當媽”，“一個鉆石帶著四個青銅打五個王者”。

里約奧運會結束后，有網友在微博上寫道：“現在的中國隊，順境看阿聯，逆境看阿聯，絕境看阿聯。而他一直頂著眾人的唾罵，扛著球隊前進。從今而后，庶幾無愧。阿聯，我想我們欠你一個道歉。”

無人等候

這次男籃世界杯，中國男籃被寄予厚望，東道主的“地利”，楊超越抽簽時的好運，再加上被譽為“亞洲第一控衛”的郭艾倫和被球迷稱為內線“大魔王”周琦——開賽前，輿論的風向甚至幾乎令人相信——屬于中國男籃的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了。

但在賽前接受采訪時，易建聯卻誠懇地談了自己的失敗。

當時，記者稱他為這支中國男籃的領袖，但他卻說，“如果非要把我放在那個位置的話，我覺得我很失敗。在過往可能七八年里面都沒有在世界大賽上贏過世界強隊，或者是在世界級的比賽上贏過比賽。我一直在想辦法怎么贏球，卻又看到跟其他強隊的一些差距。”

現實給了過分樂觀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本屆比賽，中國男籃中，扛著球隊往前走的并不是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人，他們在關鍵時刻的猶豫、失誤、莽撞甚至葬送了一場即將到手的勝利，而那個把整個國家的期望都扛在肩上的人，依舊是易建聯。

輸給尼日利亞隊的比賽還剩下最后三分鐘時，易建聯在對方四名球員的圍堵下搶到進攻籃板，但此時他的身邊無一人接應，球很快又被搶走，沮喪的他罕見地在球場上表達了自己的情緒——雙手重重地拍向地板。

盡管明年仍有通過落選賽獲得參加東京奧運會的機會，但所有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通過落選賽突圍的難度堪比在本次世界杯上獲得前四——沒有人會如此無知且盲目地期待奇跡發生，有球迷在微博上寫道：“9天前，我們以為會迎來一個新的時代;9天后，才發現我們送走了一個時代。”

賽后，有網站為易建聯和中國男籃制作了一支MV，將他們在本屆比賽中亮眼的表現配上李宗盛的那首《山丘》——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歌頌，這也不是祝福，這是一首屬于中國男籃的挽歌——

曾經，越過山丘，王治郅看到了身后的姚明，姚明看到了身后的易建聯，如今，中國籃球不僅沒有越過山丘，還終將失去易建聯，只是，在易建聯的身后——無人等候。

（周宇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