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在桑喬眼里,這個陌生而普通的小鎮,成了讓他靈魂顫栗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他在心中反復念叨著這個字眼,因為,它與兒子的生命休戚相關。
桑桑覺得父親一直冰涼干燥的手,現在出汗了。
他們走進了鎮子。
但僅僅是在半個小時之后,父子倆的希望就突然破滅了——
他們在未走進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聽高德邦家住哪兒時聽到了消息:“高德邦頭年就已經去世了。”但桑喬還是拉著桑桑,堅持著走進了高家院子。接待他們的是高德邦的兒子。當他聽明白了桑喬的來意之后,十分同情而不無遺憾地說:“家父去年秋上,過世了。”并告訴桑喬,高德邦是突然去世的,他們家誰也沒有從高德邦那里承接下祖上那份醫術。桑喬聽罷,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拉著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當天,桑喬沒有領著桑桑回家,而是在鎮上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了。他突然地感到,他已再也抵擋不住沉重的疲倦。他兩腿發軟,已幾乎走不動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進了小旅館,和父親一道上了,倒頭就睡。
桑喬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學時,全校師生正在大掃除。地已掃得很干凈了,但還在掃;玻璃已擦得很亮了,但還在擦。見了桑喬,從老師到學生,都一臉歉意。因為,一直掛在油麻地小學辦公室墻上的那面動紅旗,在這兩天進行的各學校互比中,被別的學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學從外部環境到內部教學秩序,皆一片混亂。昨天,當這面紅旗被摘掉后,老師們立即想起了此時此刻正背著桑桑走在路上的桑喬,一個個都在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們甚至有一種犯罪感。因此,今天從一早上就開始整理校園。他們要在桑喬和桑桑回來之前,將油麻地小學恢復到桑喬未丟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喬知道了這一切,苦笑了一聲。
春天到了。一切都在成長、發達,出生機的樣子。但桑桑卻瘦成了骨架。桑桑終于開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個他這么小年紀上的孩子很少有機會遇到的問題:突然地,不能夠再看到太陽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幾次想到這一點。因為,他從所有的人眼中與行為上看出了這一點:大家都已經預感到了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憐憫著他,在加速加倍地為他做著一些事情。他常常去溫幼菊那兒。他覺得那個小屋對他來說,是一個最溫馨的地方,他要聽溫幼菊那首無詞歌,默默地聽。他不明白他為什么那樣喜歡聽那首歌。
他居然有點思念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時,他竟然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因為,在想著這一天的情景時,他的耳畔總是飄揚著溫幼菊的那首無詞歌。于是,在他腦海里浮現的情景,就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桑喬從內心深處無限感激溫幼菊。因為,是她給了他的桑桑以平靜,以勇氣,使兒子在最后的一段時光里,依然那樣美好地去看他的一切,去想他的明天。
桑桑對誰都比以往任何時候顯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幫別人從地上撿起一塊橡皮,心里都為自己而感動。
桑桑愿意為人做任何一件事情:幫細馬看羊,端上一碗水送給一個饑渴的過路人,…。他甚至愿意為羊,為牛,為鴿子,為麻雀們做任何一件事情。
這一天,桑桑坐到河邊上,他想讓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他必須抓緊時間好好想一些事情。
一只黃雀站在一剛剛了綠芽的柳枝上。那柳枝太細弱了,不勝黃雀的站立,幾次彎曲下來,使黃雀又不時地拍著翅膀,以減輕對柳枝的壓力。
柳柳走來了。
自從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柳柳變得異常乖巧,并總是不時地望著或跟著桑桑。
她蹲在桑桑身邊,歪著臉看著桑桑的臉,想知道桑桑在想些什么。
柳柳從家里出來時,又看見母親正在向邱二媽落淚,于是問桑桑:“媽媽為什么總哭?”
桑桑說:“因為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就你一個人去嗎?”
“就我一個人。”
“我和你一起去,你帶我嗎?”
“那個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鴿子帶去嗎?”
“我帶不走它們。”
“那你給細馬哥哥了?”
“我和他已經說好了。”
“那我能去看你嗎?”
“不能。”
“長大了,也不能嗎?”
“長大了,也不能。”
“那個地方好嗎?”
“我不知道。”
“那個地方也有城嗎?”
“可能有的。”
“城是什么樣子?”
“城…城也是一個地方,這地方密密麻麻地有很多很多房子,有一條一條的街,沒有田野,只有房子和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