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越自衛反擊戰老兵：保家衛國，無怨無悔

口述/ 整理/

我是1978年冬月17日入的伍，那年，我剛滿18歲。父親去世早，母親帶著我饑一頓飽一頓地過著，從記事起，我就沒有穿過新衣服。新兵出發那天，我換上了嶄新的軍裝，心里的高興勁兒，樂得沒法說。只有母親的眼里全是淚水，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也知道她心疼我從來沒吃過一頓飽飯。

當時，我們這些年輕后生，在興奮和牽掛中踏上火車，我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離開家鄉和父母出遠門！我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部隊里吃幾年飽飯，也有機會走出大山，見一見世面。

40多天的緊張集訓后，我和老鄉肖堂分配到同一個營同一個連同一個班，就駐扎在中越邊境廣西龍州縣金龍公社。那時，越南人已經開始在邊界上不斷挑事了，部隊首長天天給我們講越南人的忘恩負義，講他們驅趕我華僑，殺害我無辜邊民。而我們正血氣方剛，最恨的就是忘恩負義，所以，每一個人心里都憋著一股怒氣。以后，每天晚上我們都會緊張地學習簡單的越語，比方說，“諾松空葉”，就是舉起手來；“宗洞寬洪洞兵”，就是我們優待俘虜。當時，整個軍營都顯得非常緊張。連我們這些毛頭小伙子，都隱隱約約感覺到可能要有大事了！

對越自衛反擊戰現場

果然，1979年2月16日下午，部隊首長為我們安排了最豐盛的牙祭。飯后，首長們開始作戰前動員。說實話，當時心里幾乎感覺不到一絲害怕，大家心里都憋著火呢，加上那個年代，看的全是《董存瑞》《上甘嶺》這些電影，受的全是愛國主義教育，每個人對祖國那份感情，再真誠不過了，所以心里沒有一絲害怕和擔心。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能像黃繼光、邱少云一樣，上戰場保衛祖國，心里都有一種自豪感和光榮感。

會后，我就和肖堂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肖堂對我說：“兄弟，我們是老鄉，這次上戰場，我們都要爭取立功，為我們辰溪人爭一口氣，也給父母爭口氣。如果我們都能活著回來，將來回到家鄉，一定同心合力，為家鄉干一番大事。如果都犧牲了，也是為了保家衛國，無怨無悔了，子孫后代，也不會忘記我們。我們都是獨子，如果我們其中一個犧牲了，另一個一定要把對方的父母當成自己的父母來贍養！”

當時，我緊緊抓住他的手，一言不發，只是一個勁地點頭。然后，我們就把這些話用信紙寫好，藏在自己的背包里。

戰斗終于打響了。作為尖刀連，我們最先穿插到敵人的縱深。說實話，剛開始看到有戰友從自己身邊倒下，還是有些許害怕和緊張。但是，隨著部隊傷亡的增加，尤其看到自己親如手足的兄弟在敵人的槍彈下倒下，最初的害怕和緊張全部煙消云散，特別是看到在越南人的戰壕里和倉庫里，堆滿了中國支援給他們的各種物資時，我們更是滿腔怒火。

尤其，排長陳國軍的犧牲，讓我刻骨銘心。當時，我們正在攻打673高地，我們排一連打了三次沖鋒都沒有沖上去，排長一看，急了眼，把腕上手表一捋，就往我手里一塞：“謝景秋，這塊表你拿著，我現在再帶人沖一次，如果我回來了，這塊表送給你做紀念，如果我回不來，你盡量把這塊表轉交給我的未婚妻，如果轉不到手，你也留著紀念！”

說罷，排長喊了三個戰士，率領他們向山上沖去。快到戰壕邊時，三名戰士倒下了，只剩排長一個人端著沖鋒槍，吼著向上沖。只見他單手一撐，就躥入了敵人的壕溝，緊接著是一陣爆竹般的槍聲，然后一切都沉寂下來。短暫的平靜過后，另一支突擊隊從另一個口子突了上去。

當我從壕溝的角落里找到排長時，他已沒有了呼吸，胸前中了十幾彈。看著他慘白的遺容，我臉上的汗水和雨水，和著黃泥巴交織流下，我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塊表，好像是抓著排長的魂魄，生怕手一松，手表掉了，排長的魂魄也掉了，再也回不來了。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排長真的犧牲了。

后來，我在攻打弄崖時也負了傷。我是話務兵，正當我呼叫炮火支援時，敵人的一枚炮彈在我不遠處炸響，一塊彈片從我頸部劃過，當時就血如噴泉。

事后，聽戰友說，是肖堂冒著敵人密密麻麻的槍彈，連滾帶爬、連哭帶喊地把我背下山來。等我醒來時，已是五天之后，在廣州軍區醫院了。

在廣州軍區住院期間，一個偶發事件讓我非常震驚，也改變了我的一生。

那天中午，天氣特別熱，病房里就我一個人，朦朦朧朧中，我感覺排長就坐在我床邊，拉著我的手，對著我笑。我渾身軟綿綿的，想抓住排長，不讓他走，可是排長只對我笑，我想對排長說，大家想他了，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急得我滿頭大汗，我就這樣，突然一下子醒了。事后，我才知道，就是這天中午，排長的未婚妻來軍區領他的遺物，他們本來打算1979年三八節結婚的，然而我卻與她就這樣錯過了，以至于排長留下的手表一直保存在我手中。

我時常想，排長是不是舍不得他的未婚妻，舍不得我們？他那么年輕，如果不犧牲，現在也該兒孫滿堂，說不定也是個將軍呢！還有肖堂，我都不知道他犧牲的時間和地點，我受傷了，他拼命救我，他犧牲了，我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他是家里的獨子啊……

我傷愈出院后，部隊特意批了探親假。回到湖南辰溪，我聽到肖堂父母的情況，馬上召集幾個戰友，連夜趕到肖堂老家三甲塘。當我們敲開門時，已是晚上9點多鐘。肖堂父母見我們來到，喜出望外又忍不住悲從心來。我拿出肖堂出征前的遺言，和幾位戰友齊刷刷跪在肖堂父母面前：“伯父伯母，你們莫傷心，肖堂雖然犧牲了，但他的父母就是我們的父母，我們一定把你們當親生父母對待。”

當時，肖堂家里那情況，我實在放心不下，正好肖堂姨媽為我和肖堂妹妹做媒，我想，這樣挺好，可以把兩位老人一直放在身邊照顧，親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而今，數十年過去，想起肖堂，我還是忍不住想流淚。我的岳父是抗美援朝老兵，就這么一根獨苗苗。肖堂當兵時，岳母死活不同意，岳父一錘定音：“男子漢，保家衛國是本分，你攔他干嗎？”岳母這才放手。肖堂犧牲后，我岳母幾乎精神崩潰了。岳父其實心里也痛，為了安慰岳母，天天拉著她的手四處走動，不管白天黑夜，刮風落雨，整整三年！

當年我負了傷，本可拿到應有的傷殘證，可是我不愿拿。戰場上，排長、肖堂他們連生命都犧牲了，我們有幸活下來，還拿個傷殘證給國家添麻煩，怎么好意思？都是從死亡線上過來的人，真的不能把名利看得太重。